┏━━━━━━━━━━━━━━━━━━━━┓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瓶邪]《西风纵》作者:南渡 西风纵 上 蛇眉玉鱼 大弘天旭年间,边境滋扰不断。 外患内忧,朝政动荡,适逢少帝即位,朝中几股势力暗中较劲,争权夺利。 吴家一门忠烈,世代效忠朝廷,吴一穷、吴二白在朝为官,将军吴三省多年戍守边关,抗御外族。 吴一穷膝下育有一子吴邪,年方十五。与他那古板的丞相老爹不同,尽管也是饱读圣贤书,但小小年纪的他似乎志向更远在广阔的天下。 吴邪自小对习武的兴趣要大过读书,可惜年幼时身体底子差,差不多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看着同辈好友跟随武师习武,只有暗自艳羡的份。饶是如此保护周到,七岁那年仍是险些夭折,后来不知怎的,竟奇迹般地康复了,自此之后,体魄也日益强健起来,便开始练武。可惜他入门有些晚了,本身在武学上的资质也平平,兵书倒看了不少,自己却不是很能打。 既然儿子不愿走上仕途,吴一穷有心放他出去历练,便将他送至凉州,吴家老三那里。 天高任鸟飞。 吴邪就在将军府住下了,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他原以为到了凉州,等着他的就是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结果满腔豪情地发现,整天待在将军府里锦衣玉食,与在京城时也无甚差别。 有次他进三叔书房取书看,正看到沙盘上堆的两军对垒的局势,就站在一旁细细研究起来。不刻,吴三省回来时,发现他这大侄子居然能够一语道破敌军的阵眼所在。 接下来几次吴三省留了心眼,刻意在布阵图上留些破绽,也都被他一一发掘了出来。 他发现吴邪虽然武艺不怎么样,但对行军布阵别有见地,有时提出的奇策竟能与自己不谋而合。 他倒越发喜欢这小子。 吴三省也是个玩世不恭的,形式在他眼中就是个屁,他有心雕琢吴邪,便带在身边出入军营,也不管吴邪入没入军籍。 穷山恶水出刁民,凉州地处蛮荒,素以民风剽悍着称。 可再刁的当地人,也有两样忌讳。 一是北边常常来犯的蛮族,二是鸣沙山的马匪。 西凉地界流寇猖獗,可是再凶悍的匪类,遇上了鸣沙山的马匪,也噤若寒蝉,绕道三尺。 近期蛮族内乱,几个部落间争斗不断,顾不上前来进犯。吴三省闲得很,嘴里都快淡出鸟来。 “他娘的,这日子好生无聊。” 长久的安逸使得士兵们也很懈怠。 李光是出了名的老兵油子,十分难管。此人生性恶劣,近来干起了下作勾当,集结行伍之中的乌合之众盘剥百姓。 大漠风尘日色昏,有客栈,曰龙门。 似乎每间龙门客栈,天生都该有一位美艳泼辣的老板娘。 阿宁展颜,“几位军爷,不知这不长心的伙计何以得罪了诸位?” 散落一地的碗盏碎片,正是李光等人寻衅滋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白的都说成黑的。 老板娘阿宁笑盈盈地听完,不轻不重地数落着跑堂的小二。 兵痞就是兵痞,那自是比一般的地痞流氓还要地痞流氓,一伙人吵吵闹闹的,搅得人生意都没得做,宾客怕惹事,纷纷作鸟兽散。 李光挑起阿宁下巴,举止轻薄。阿宁不恼,非但不恼,竟是朝他一笑,端的是柔媚入骨。 有道是,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告诉世人,愈是美的事物,愈是充满了危险。李光不知道,这倾城一笑背后,暗藏着什么样的杀机。 “李光!你眼中还有没有军纪军规!”一道清朗男声打破了店堂里的僵局,众人齐齐望去,俊美少年长身而立,面带三分薄怒。 李光面显不悦,鼻子里哼了一声,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吴小三爷,你凭什么来跟我谈军规?乖乖待在将军府里当你的少爷就好!” 面对的是这么一伙流氓,吴邪自知讨不到口舌之利,于是也不同他争辩,直接一招弹断了凳腿,李光摔了一个趔趄,周围毫不客气地响起一阵哄笑。 阿宁朝吴邪感激地一笑。 李光好歹也是一介伍长,在众人面前丢了丑,面子上自然挂不住,正欲发作,地面突然微震起来。 远处的沙山冒起一阵尘烟,滚滚黄沙里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马贼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惊惶的情绪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李光这时也顾不得逞凶了,一伙人跨上马就跑。 可他再快,又怎么能快过马贼? 伴着尘沙呼啸而来的马队,为首那人一夹马肚,一骑当先,骏马一记纵跃,几乎是飞跃了李光等人的头顶,连人带马稳稳地落在他们前方。 李光胯下的马受了惊,人立而起,直直将他摔到地下,慌乱中他还险些被马蹄蹶中,连滚带爬,着实狼狈。 那包着头巾的骑手见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传出,才听出她竟是女的。 “大、大胆马匪!我等是吴将军麾下,要不是将军开恩,你们如何能在鸣沙山苟延至今!” 李光这么说是有因由的。吴三省戍守边关多年,忙着对付北方蛮族,本来当地的流寇也很让人头疼,知州知府形同虚设,根本拿不住那些匪类,多次求助于吴三省。但有了鸣沙山这伙马匪,那些普通流寇也忌惮着不敢放肆,倒省了吴三省不少事。是以这么多年,两边一直相安无事。 女马贼根本不理,兀自纵马追他,手持双刀反着凌厉刀光,李光吓得拔足狂奔,跌进沙地里滚了好几圈,那一骑随后而至,眼看就要踩碎他的胸口。 吴邪不知几时出现的,手中抄着斩马刀,挡在李光身前。李光惊恐过度神志不清,已忘了逃跑,只会呆傻地目睹死亡像道闪电般逼近。 吴邪全神贯注,手心出汗,狂奔的马背上,女马贼覆面的头巾下只露出一双眼,与他对视。吴邪知道机会只有一次,只有一瞬间,斩马刀从下而上刺破马腹,否则他和李光都会死。 死亡越来越近。 “海杏!”骤然一声断喝,马贼之中的另一人纵马上前。几乎同一时间,女马贼勒马,在前蹄踏上吴邪胸口之际及时收住了势头。 女马贼勒住缰绳,在原地盘桓了数圈,拍拍马脖子,安抚着胯下受惊的烈马。 人群中有人为吴邪的胆识叫起好来,只有吴邪知道刚才那一瞬间他并非全然不怕。 阿宁着伙计拿了这月的租钱,递给马匪。 吴邪看了眼伙计手里的铜钱数,喊住他,扣除了半吊钱,还与阿宁。 “本朝律例,地租每月二百文。” “你这……”张海杏美目圆睁,几乎又要拔刀。 跟土匪讲道理讲律法,上天入地吴邪恐怕是独此一家。 阿宁对着吴邪风情万种地一笑。 张海杏前一刻还要拔刀砍人,后一刻又伏在马背上笑起来。她的笑声不似寻常女子扭捏作态,别有一番率性狂放。 她笑够了,指着阿宁对吴邪道:“这朵霸王食人花,你也不怕哪天被啃得骨头渣滓都剩不了。” 阿宁依旧是笑。 “罢了,今天老娘点儿背,碰上这么个扫帚星。”张海杏望着吴邪哼了一声,掉转马头,对阿宁道:“喂,婆娘,这顿酒你欠我的,下次我来时记着备上好酒!” 话音未落,人已绝尘而去。 演武场,众将士练兵,枪头虎虎生风。 吴邪将李光几个领了回来,几个人这会倒怂得很,都不怎么说话了。 大潘是他三叔麾下的得力副将,平时跟吴邪处得最好,老远就看见了他。 “都给我卯着劲儿练!谁要敢偷懒,把皮绷实了!” 走到吴邪跟前,大潘就褪掉严肃换上了笑容。吴邪递上一坛酒,这酒是临走时客栈老板娘送的,算是答谢他解围之恩。 潘子喜笑颜开,“还是小三爷懂我!知道我最近胃里馋虫都醒了,正馋得慌。” 吴邪乖巧一笑,“潘哥,其实我还想跟你打听个事。” “你遇上鸣沙山马匪了?”听吴邪讲完事情经过,潘子上下来回打量他,“没受伤?” 吴邪看他面色凝重,也不由跟着忐忑起来,他今日的来意,本就是跟潘子打听那伙马贼。 “你知道这地方的民风也就那样,几乎家家都出强盗,那时候的知府,就跟孙子似的,但凡稍微有点能耐的,待上一两个月,都找路子调走了,要是不幸上头没人,呵,那就等着消受吧。别的肥地都是当官的盘剥百姓,这里倒好,反着来。” “十二年前,三爷第一次出征,到凉州,这仗还没开打,县老爷先找上门来了。本来老陆就不知得罪了上头哪尊大佛,才贬谪到凉州府,在这待了半年,日夜受到草寇的恫吓威胁,都快得癔症了,四十来岁的人,看着跟个老头似的。” 当时吴三省一个头两个大,又要打仗又要剿匪,差点起了屠城的念头。 后来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伙马匪,一夜之间荡平了凉州地界大小匪窝,之后一直盘踞在鸣沙山,占山为王了。说来也奇,周围众多山寨,竟没有一个敢不俯首,自觉自愿奉那哑巴张为总瓢把子。 哑巴张,就是那伙马贼的老大。 吴邪听着就纳闷,不知道一个哑巴到底能有什么能耐,能让那些土匪都对他唯命是从,想必有他的过人之处。 “传说这哑巴张啊,是个十足的恶棍,论流氓,无人能出其右,若非如此,如何镇得住那帮草寇。”烧杀抢掠之类自不必说,说他喜好吃生食,啖肉饮血,性近野兽,十分可怖。 吴邪听潘子说得传神,他听得是脸色都发白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长九尺的虬髯大汉,手里捧着条鲜血淋漓的牛腿撕咬的景象。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潘子神秘地一笑,“你知道林魔吧?” 吴邪战战兢兢地点头。相传极南之地,山林间有种凶兽出没,性淫,会叼年轻女子回巢交尾,但那只是传说而已。 “听说哑巴张是林魔托生。” 吴邪咽了口口水,纵然知道潘子故意吓他的成分居多,可还是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 “不过可能是轮回使哪里弄错了,所以哑巴张最喜欢的,是相貌俊美的年轻男子。” “就像你这样的。”潘子假作无意地补充道。 吴邪哈哈干笑了几声,连声道潘哥说笑,实则心里还是有点发毛的。 月末,领了军饷的潘子着意请吴邪喝酒去。 虽说吴邪还未及弱冠,但跟着他三叔在军营中也算摸爬了三年,进出见的都是糙汉子,吴三省又是个不拘小节的,这一点吴邪随他。 兄弟二人推杯换盏,论酒量吴邪到底不比潘子千锤百炼,一碗上脸,两碗上头,潘子还没任何感觉,他已有些迷糊。潘子见状也不给再他添了,笑侃他,“江南软米软水养出的娃娃,怕是没喝过这样的烈酒吧!” 这种产自当地的酒甚至没有名字,一如大漠上终年呼啸的西风,爽辣干烈,不需要名字,只要尝过一次,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潘子收了他的酒碗,“你这样我可不放心,浑身写满人傻钱多,一会儿教人扒光了扔大街上怎办?不能再喝了。” 吴邪带着三分薄醉,打量了一下周身,说:“你这是胡扯呢,我穿得跟你有什么两样?” 吴邪来时才十五岁,正在长头上,带来那些缎子锦衣没挨到过年就穿不下了。他也不跟那般王孙贵族似的穷讲究,有什么穿什么,现在身上穿的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青衫布衣罢了。 潘子摇头大呼不一样,吴邪问他何解。 “这人的气度是天生,就是不一样。”潘子打了个酒嗝,“况且你见这哪个平头百姓还挂玉佩?就你那腰上丁零当啷的,不抢你抢谁?” 闻言吴邪立刻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摸到还在,才放下心来。 潘子揶揄他,“这些年就没见你舍得离过身,难道是定情信物?” 吴邪摇头。要说这玉佩,其实还有一段故事。 这玉佩成色温润通透,观之就是玉中极品,形状奇特,是条鱼的样子,寓意美好,而鱼眼上方的眉毛,竟是条蛇的样子。 照理这蛇眉玉鱼雕工十分精细,外形又奇特,想来世上绝没有重样的第二块,然而恰恰相反,还真有另一半。 吴邪记得他七岁之前,这玉佩还是圆的一整块,由这样的两条鱼首尾互相咬合而成,看起来十分像是太极两仪的阴阳鱼。 七岁之前他身体一直孱弱,常年住在吴家郊外的一处别院里养身。七岁那年他生了一场重病,当时京师最好的大夫都坦言无力回天。 病重那段时日的事情吴邪大都记不得,只是后来身体奇迹般不治而愈,并日渐康复起来。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如何病愈的,复诊的大夫无一不称奇,说是闻所未闻,神明相助。 只不过,病好了之后,吴邪那块玉佩就只剩了一半。 家里人起先以为是小儿玩耍时不小心掉落在何处,然而着仆从家中里外都找遍,也没有找到那另一半的踪迹。 吴老夫人说,这一定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有得必有失,失掉半块玉,得了吴邪平安喜乐,是吴家祖上的庇荫。 从此全家都将剩下那一条蛇眉玉鱼视作福瑞,吴邪自己也很喜爱,从不离身,伴随至今。 潘子听了他的传奇往事,也直叹神奇。 说故事的时候,吴邪又趁他不备偷眯了两口酒,这会脸色更比刚才红了些。 两人结账搭伴而归,天上一弯娥眉,几缕薄云,月色缥缈。 正走着,忽然街旁的一户酒家里传出打骂之声,还没待他二人看个究竟,一条人影就这么直直地被摔到他们跟前。那是一名穿着素衣的女子,被人甩了出来,跌在地上连声痛都来不及喊,就爬起来没命地狂奔开去。紧接着那道门里跨出一个大汉,也骂骂咧咧追着那女子逃窜的方向而去。 “光天化月,殴打一名女子,算什么东西!潘哥你先回去,我去教训教训那人!”吴邪话没说完,就追着那二人去了。 “等等!”潘子此时也有几分醉,刚想跟上,却被一样从天而降的重物砸了正着,幸而他听到风声及时往旁闪了闪,否则岂不要脑袋开花? 那重物不是别的,竟是个胖子。 胖子揉着屁股,嘴里还嘟囔,“他姥姥的,都叫你闪开了!没听见吗!” 潘子懒得理他,这胖子还蒙着面,蒙面的布巾在鼻子底下扯了个结,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不其然,一声“抓贼啊”惊了众人,听动静就是胖子刚跳下来的那座楼。潘子就更鄙夷了,这么胖,没想到居然还是个梁上君子,别的小偷都是飞檐走壁,就他这身量,踩在瓦片上难道不会掉下房顶吗? 胖子朝他哈哈一笑,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说了句后会有期,紧接着那肥硕巨大的身体竟拔地而起,一跃上了对面屋檐,步法之轻盈,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了他是个胖子。 潘子摇头,今晚尽出幺蛾子。 而被这从天而降的死胖子一搅和,前头早没了吴邪的影子。 西风纵 上 逃亡 初一,朔月。 月黑,风高。 中军大帐里气氛凝重,吴三省皱着眉头,一言不发。潘子跪在一边,自然也不敢吭声。 “你先起来。”良久,吴三省缓缓说道。 潘子十分内疚,“是末将惭愧,没有看护好小三爷。” “腿生在他的身上,你是有错,却不是最要紧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冷静。 吴三省细数了一遍吴邪所有可能的去向,倘若真是被有心人掳去了,那他只希望千万别是蛮族所为。否则日后开战,一旦对方以吴邪作为要挟,这仗他还真不知怎么打。 是说昨夜潘子在街上找了几圈,不知道吴邪走的是哪个方向,猜他许是先行回去了。他自己也有点醉,回到军营倒头就睡,隔日睡醒跟人一打听,才知道吴邪昨晚根本没回去。 吴邪不是这么没轻重的人,潘子找了几处他常去的地点,都扑了个空,断言他定是遇上了什么事难以脱身,便来到吴三省处负荆请罪了。 人是必须找的,但不能声张,若是给各路人马知晓了吴邪失踪的消息,恐怕他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而此时的吴邪,像个麻袋似的被驮在马背上,脑门冲下,只看得到满地的黄沙。他不知道对方要将他带去哪里,看这架势,想必已经跑进了沙漠深处。 那马儿跑得飞快,跑动时一下一下正顶在他的胃上,顶得他阵阵反胃。吴邪尝试忍了几下没忍住,干呕起来。 前面一骑停了下来,驮着他这匹马有灵性一般也跟着停下。吴邪眼冒金星,这一天都没进食,只喝了几次水,这会也呕不出什么东西,都是胃里的酸液罢了。 “这人怎么老呕酸水儿?” “难道还会是害喜不成?” 他们一搭一唱说得起劲,吴邪头晕脑胀,一句话都说不出,任他们埋汰。 他想着自己眼下的处境,心中悔恨,有些闲事真的不能管。 事情还要从昨夜酒后说起。 吴邪追出去后,赶跑了那个凶巴巴的大汉,挨打的女子坐在地上默默垂泪。 “姑娘,时候不早,走夜路不安全,请问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家吧。” 那女人埋着头,过了一会,才说道:“鸣沙山。” 声音听上去十分镇定,哪有一丝哭腔。不仅如此,吴邪还觉得那嗓音耳熟得很,仿佛在哪里听过。 可惜他警觉得太晚,那女人袖中喷出一蓬烟雾,他想闭气,可是已经中招。 吴邪看着女人的相貌,试图回忆她是何来头。直到两人眼神相对,那对招子他很熟悉,前几日龙门客栈外差点撞死他的女马贼,纵马风驰电掣而来时,她的眼中也充满了这种志在必得的光。 当时张海杏从头到尾没有摘掉头巾,吴邪不知道这女贼长得居然还挺秀气。 可她做出来的事一点也不秀气。 彻底昏过去之前,吴邪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女人果然都不好惹。 颠簸了一整天,终于在夜半时分抵达了鸣沙山他们的老巢。 不知是前一天的药性没过,还是姿势不良导致的血脉不畅,吴邪双脚一落地就软了,还好及时拽住了马鞍,险些给张海杏行了个大礼。 他的手给捆了,绳索另一端牵在她手里。吴邪一路留心着周围的情况,却没看到想象中山寨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森严,他几乎就能肯定,张海杏并没有把他带进寨子里。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说明逃跑起来更容易。虽然他知道此时三叔一定已经在外面捕捉他的消息,但他觉得与其坐以待毙,还是自己逃跑更靠谱一些。 说话间,张海杏已经将他领到一处草屋里,并把捆着他手腕的绳索牢牢地系在了柱子上,之后就不再理他,兀自在井中打水。 吴邪想了想,决定先跟这女贼套套近乎。 “这位女侠,我只是一介草民,大老远的绑了我来,女侠你想必很累了,实在得不偿失。你看,能否打个商量,若是贵帮缺钱,只要女侠你说个数,我立即回去筹出来双手奉上,可好?” 他说得口干舌燥,滔滔不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忽地一道疾风擦着他的左耳而过,笃地一声钉入了背后的木柱。 吴邪僵着脖子,扭过去看,发现那是一根头簪。 张海杏的头簪。 “闭上嘴,你吵死了。”张海杏恶狠狠地说,手上若无其事地继续打水,仿佛刚才差点要他小命的人根本不是自己。 吴邪识相地闭上了嘴。 碰上凶婆娘,吴邪只有欲哭无泪。 “我知道你是谁,吴邪。”张海杏取了一瓢井水,递到他嘴边。吴邪喝得有点急,呛了,她也不管,只管继续喂,弄得他前襟湿了一大片。 不是吴邪,谁绑你。张海杏用一种看蠢货的眼神看着他。她昨天早就验过货了,他腰上的玉佩跟老大那块一式一样,这就是老大要找的人没跑了。 “既然知道我是谁,那你们应该也不想同我三叔结下梁子吧?他老人家整天打仗,很忙的,也不是很想管你们山寨的事情。放我走,旧账一笔勾销,怎样?” 张海杏笑了。 吴邪现在已经有了一种直觉,女人一笑,通常就没什么好事。 趁她抬手之际吴邪大呼:“女侠饶命!我很乖的!” 张海杏的手刀还是无情地落下。 吴邪两眼一翻,晕了。 黄昏时分,张海杏回到寨子中。 绑吴邪是她的主意,换句话说,她是擅自行动,并没得到当家的授意。 人自然是不能带回寨里的,她把吴邪丢在沙漠中一处荒废的茅屋,准备等张起灵回来再拿出来上供。 张海杏回到房中,意外地看到桌边已经坐着一个人。 她看到人先是怔了一下,才走进去,卸下双刀挂于床头,“听说对方有埋伏,这么快就解决了?” 那男人应了声,自己倒起了茶。 张海杏也不避讳他,直接脱起外衣来。 换好衣服,她一边抖落着衣服上的沙子,漫不经心问道:“海客,你想说什么?” 男人喝完一杯茶,才缓缓开口,“老大知道了。” 张海杏手上动作因此而停顿。 她的胞兄张海客站起身来,“这时人已经到了。” 跟了张起灵这么多年,他们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 或许在别人眼中他们只是一窝乌合之众的马匪,张起灵也从不在意别人当他是什么,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是什么。当一个人内心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的时候,是不会将世俗的眼光放在眼中的。 “我去领家法,不用留饭了。”张海杏又走出了房间,她的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悔过的意思。 对于做出的事,从不忏悔。这一点,他们其实都是一样的。 而此时此刻,茅屋里的吴邪倒头昏睡,他并不知道,有一个人正无声地站在屋外,仿佛只是荒漠中的一块岩石。 吴邪醒转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那婆娘真是心狠手黑,他揉着发酸的后脖子,才发觉双手恢复了自由,四处不见凶婆娘的踪影,桌上有风干的腊肉和玉米,一个水囊,门口有井。看来张海杏一点也不担心他会逃跑,来时吴邪一路都在观察,此处放眼都是沙漠,不识路又没有马的话,这么点食物根本撑不到他徒步走出沙漠。 那女人大费周章抓他来,又不杀他,只想囚禁他,知晓他的身份,也不为钱财。吴邪想了半天,难道是上次在客栈那一回交锋,那女贼就看上了自己,绑来做压寨相公? 吴邪一阵恶寒,赶紧上下摸了一遍,还好没有失身的痕迹。 土匪果然不一样,连女人都这么剽悍。吴邪冷不丁又想起传说中阎王似的哑巴张,顿时一个激灵,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假若传闻是真的,那么他可能还要为自己的贞操再担忧一下。 不行,必须逃跑! 眼下值得庆幸的是他没被抓进寨子里,还有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张海杏一定还会再来,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就是吴邪的机会。在那之前,他要补充好体力以作应对。 吴邪边琢磨着对策,推门出来打水,一推门他就呆住了。 因为棚子上竟靠着一个人。 那小哥闭着眼睛,大漠刺目的日头下他的脸色显得过于苍白。 难道是死了?吴邪心里一紧,才往前迈出一小步,那人就唰一下睁开眼,直直地看过来。 吴邪吓了一跳,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他说不出话来,仿佛连沙漠的温度都低了些许,凉得像两汪幽深的寒潭。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那小哥也就只是看看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不正常的苍白面色让吴邪为他担忧,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也无法合理地说明自己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荒漠里。 只是吴邪无法丢下他不管。 “要不要进来坐坐?” 就在吴邪以为他永远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对吴邪点了点头。 吴邪一哂,“我叫吴邪。” 那人对着他的笑容斟酌了许久,才说道:“张起灵。” 张起灵果然受了伤。 虽是皮肉伤,但没有及时止血包扎,他的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昨天张海客劝过他先回山寨把伤口处理过再来。其实他也知道张起灵根本不会听。 张起灵解开衣服,后肩位置一道猩红的伤口,不深,但长,几乎一直延伸到腰际。 吴邪身上别的没有,药最多,见状立即拿出从京城带出来的金创药,献宝似的往张起灵门前一推。 这是御制的宝贝,三年前出京前,他老爹给他备下了一大堆珍贵药品,说是以防不测。其实吴三省也不会真让他上战场,根本没有这些灵丹妙药的用武之地。 张起灵挑了一坨,透明的脂膏,才触伤口即化,还有丝丝凉意沁入,当真珍品。 负伤的英俊小哥出现在这里,怎么看怎么像逃出来的。 吴邪立刻想到潘子说的,那个哑巴张喜好狎弄年轻男子,张起灵恐怕就是他抓去压寨的相公之一了。 这小哥却是真好看,也难怪会被看上。吴邪看他在那抹药,裸露在外的胸肌坚实,腹肌线条匀长而流畅,确实一副好皮囊。吴邪多看了两眼,才赶紧地别过脑袋去,同为男人看了都架不住有点面红耳赤。 想到这么丰神俊朗的小哥居然要被迫当性奴,吴邪顿时对他生出无限同情。 尽管脑中已经百转千回,可还得顾忌着人家小哥的面子不好明说了,吴邪差点憋出内伤。 同时一个念头也在他的脑中成型。不能再等了,他才不要被抓进山里跟林魔交配! “小哥,一起逃跑吧?” 张起灵已经上完药,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必定是错认了自己,也不去点穿。 >> 既然决定逃亡,那么越早动身越好。 吴邪用指头蘸了水,在桌上画出地形图。他这几年在三叔书房里看了不下千遍,附近的地形倒背如流。 张起灵告诉他这里是位于山寨以北的鸣沙山地界,如果要回凉州城,那么取道南下是最快的路线,然而南下,就势必会进入山寨的范围。所以这条路线,不可取。 不能直取,只能迂回。 张起灵一直安静不语,这时长指一伸,点了点东北方向的一个位置。吴邪眼睛一亮,“长云?” 长云地处漠北,是一处较大的镇子,也是与蛮族毗邻的边陲之城。长云以北,再无大镇,再跑上一日,就出了沙漠到了草原。见到草原,就说明进了蛮族地界。 他立刻领会了张起灵的意思,先到长云稍作补给,再折而南下,正好避过山寨的把守范围。 这显然是最好的办法,吴邪欣然同意,甚至还有一些兴奋。 长这么大,吴邪还是第一次有即将远行的感受。尽管在父母看来,他放弃了安逸生活来到西凉,已经飞得太远太高,但是他并不这样认为。三叔和潘子对他都很照顾,在他们的身边可以学到很多,却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这一次,没有了三叔和潘子的提点,真真正正的全都要靠他一个人了。 出发前清点了行装,吴邪带上所有的干粮,满打满算够两个人吃上三四天。 沙漠行路,最重要的不是吃食,而是水。所幸张起灵有匹马,几个水囊全都装满了绑在马身上,足够支撑他们抵达长云镇了。 上马时吴邪犹豫了一下,张起灵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催他先上。 吴邪上马,张起灵一踩马镫也跨了上来。 这是吴邪第一次与人共乘一骑,后背隔着两层衣物与身后人温热的胸膛贴靠在一起,他有些说不出的别扭,略微往前挪了挪。张起灵倒是很自然地环到他身前握住缰绳,看起来就好像将人揽在怀中一般。 马儿跑起来之后,吴邪就发现刚才那点拉开的那点间距也白拉了,因为他开始沿着马鞍向后倒滑,直到碰上小哥的身体,才靠住不动了。 虽然感觉有点怪异,但吴邪还是决定老实不再动,靠着……就靠着吧。 令吴邪吃惊的是,张起灵的骑术很好,几乎没有颠簸之感。这马的个头高大勃发,跑起来矫健如飞,仔细一看更不得了,竟是匹汗血的良驹。 看来哑巴张不简单,寨子里居然还养着这等汗血宝马。 汗血是蛮族的马种,较之一般的马匹更为强壮高大,蛮族是世代居住在草原的部落,上至七旬老汉下至总角少年,人人善骑御。一直以来令吴三省颇为头疼的蛮族重骑兵,所骑的就是汗血马。 这一匹通体毛色乌黑油亮,唤作乌云,是哑巴张的坐骑之一。吴邪只当是张起灵逃亡时偷出来的,并不怀疑。 一路上都是吴邪一个人自言自语,张起灵偶尔应答上一两句。 吴邪觉得小哥不爱说话,大概是因为之前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伤还逃了出来,心中对他又是同情又是佩服。怕冷落他,于是才说个不停。 跑了大半日,吴邪昨天是被张海杏劈晕的,前天则一直在马上吐,根本没睡。这时坐得太稳靠得太舒适,竟就这么睡着了。 张起灵觉察出怀中的身体软了下去,便降了马速慢走,抽出一条手臂搂住吴邪腰身,谨防他从马背上栽下去。 至于这样走是否太慢,他一点都不关心。 吴邪做了个梦。 梦里他也在睡觉,悠悠醒过来,发现自己飘在天上。再仔细看看,原来并非飘在天上,而是漂浮在水上。只是这水太清,云倒影在水,倒真像在云中穿行。 吴邪爬起来四顾,水天一色,漫漫无边。 记忆中他从没有到过这样的一处所在,然而这里太美,美到他根本没有起过离开的心思。 如果有真有仙境,那必定就是这样的,让人心甘情愿一直漂下去。 吴邪想到了“海”。 这个字他只在志怪轶闻中看过,相传海纳百川,之浩大之宽广,包罗万象,人在其中恍如蜉蝣。 人对力所不及的事物总是有种天性的敬畏,吴邪此时飘飘然于海上,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安宁平和,仿佛他本该属于这里。 这一觉睡得太舒服,甚至醒的时候吴邪还留恋不已地蹭了蹭枕头,看他动作大有伸个懒腰的意思。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姿势不太对,正对着眼前是熟悉的衣领,想到自己拿脸抵着别人下巴厮磨了半天,吴邪的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 幸好张起灵还是一尘不变那副淡然表情,只不过他的脊背始终保持挺直,胸怀沉稳地包容了自己。吴邪想起梦中那种晃晃悠悠,又从容安心的感觉。 尤其他还是个伤患,吴邪顿时自责不已。 这时几近黄昏,斜阳西沉,天地俱是一片金色,浩瀚沙海更像是一匹巨幅的金绸,何其壮阔。 吴邪平生未见这样的落日,内心震动,一时语塞,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张起灵见他神态,示意乌云,马有灵性,渐而放缓了步子徐行。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日落后便不能继续赶路,最好找个适合的位置休息。 张起灵选了一处,依着大石正好背风。 吴邪白天睡了一大觉,张起灵是一刻都没歇过。吴邪正觉羞愧,自告奋勇提出去捡些柴禾干草回来生火,除了取暖,也可驱赶野兽。 吴邪捧着一大捆柴火回到营地时,张起灵已捡了不少青黄的小果,而他正在用刀将一只沙狐开膛破肚。 升起篝火,烤好的狐肉在火上滋滋冒油。 “小哥,你真厉害。”吴邪由衷赞叹,反正比他这个四肢健全的人管用多了,他敢说他自己一个,逃跑起来都不一定有这么顺遂。 张起灵背靠岩石,看着他,不说话,眼光在火光映照之下忽明忽灭。 西风纵 中 失控 两个人的时候,吴邪不说话的话,就显得太过安静了。 风中传来某种鸟类的低鸣,闻之彷如幽咽呜诉,间或夹杂着干草燃烧时发出啵的一声。 吴邪干脆在沙地里仰躺下来,他在军营时就常和潘子这样躺在大帐顶上看天上流云飘荡。一条腿搁在另一条的膝盖上晃悠,两只手交叠枕在脑后,嘴里叼根野草,一耗就是一下午。 少年不识愁滋味。 身下的沙子还未完全退去白天太阳烘晒后的热度,背上暖融融还挺舒服。星空像一张巨大而密实的网,扑盖下来罩住他们。 吴邪沉迷地望了一会,直到嘴里咬着的草茎逐渐从嘴角滑脱,只见他嘴巴微张,睡了。 张起灵飞快地接住那根眼看快要落地的草茎,拈在指尖把玩了一番,转而含进嘴里。 微苦的滋味。 吴三省一直在派人找寻吴邪。 潘子几乎整天都奔走在外,终于打听到少许蛛丝马迹。 “三爷,有人报,小三爷极有可能是被鸣沙山的马匪劫走了。”潘子之前已对吴三省说明过,吴邪和张海杏在龙门客栈外交手一事。 吴三省有些意外,就为了这么一件小事,绑架他的侄子,实在犯不着。 官匪疏途,这些年他默认哑巴张在鸣沙山坐大,他们也不会冒失得来犯君威。这是君子协议,虽然吴三省和哑巴张都谈不上是君子。 之所以意外,是因为在他印象中,哑巴张不像是这么不知轻重的人。 同在凉州地界,同是行把子般的人物。如果说吴三省是面子,威名在外震慑三军,那么哑巴张就是里子,虽然他只是一个马匪,但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把寨子立上鸣沙山的马匪。 鸣沙山,差不多可以看作是蛮族进犯最后一道关隘。盘踞着这样一个位置,哑巴张的立场就变得尤为关键了。 由此可见,吴三省对他也不是全无顾忌。至少目前,他并不想跟哑巴张撕破脸,因为这张脸太重要了,已不再是吴三省一个人的脸,而是一个国家的门脸。 所以道上关于哑巴张的传闻再多也好,不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不得不承认他已经是个人物。要成就称霸一方的枭雄,绝不是有杀两个人的胆量就行的。 吴三省令潘子带了一队亲兵前往鸣沙山打探虚实。 同一时间,蛮族举兵南下,如履薄冰的局势终于再次被打破,战争开始了。 一声惨叫划破村落上方宁静的夜空。 蛮族铁骑过处,生灵涂炭,走兽惊惧,飞禽四散。 以打法阴狠着称的蛮族大将煌烈目标明确,剑指雄关。 赶了三日,张吴二人才终于到了长云,看到的却是一幅不同寻常的景象。 北边的战火即将蔓延而来,一些从北边村落流亡至此的百姓,失去了家园,整个长云镇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昔日熙熙攘攘的街道,如今四处可见面带惊慌的人们。多得是举家迁徙的人,一辆板车,一户人家全部的家当都在上面。受了伤没钱医治的人蜷缩在墙根,孩童脏污的手捧着比之更脏的馍馍,死了男人的妇人茫然地举目望去,那里有着已然化为焦土的家园。 吴邪穿行在这些流民之中,看着这副民不聊生的惨状,与一双双写满了疲惫和苦痛的眼睛擦肩而过,心情十分沉重。 没有人不渴望过安定平静的日子,背井离乡实属无奈之举。 他二人一路与逃难的民众背道而驰,有能力的都在往外逃,像他们这样还往镇里去的,实属罕见。 道旁一间无名茶馆,茶客寥寥,有也是坐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吴邪和张起灵外形本就十分打眼,想让人不多看两眼都难。两人对坐着,都没有开口。 断了腿的老乞丐奄奄一息地瘫靠在门根处,小孙儿趴在爷爷怀里,饿得没精打采。吴邪不忍看,喊来小二想多要两个馍,一碗清水,却被告知一人只得一份,加钱也不卖。 这战乱年月,也莫谈什么法度了,有一口吃食就该感天谢地,更遑论肉食了。 看他这般神气,吴邪也不与他再辩,直接将自己那份端到爷孙二人跟前。 张起灵望着吴邪蹲在门口的背影,若有所思。 吴邪摸了一下小孩的头,回到位子,却发觉张起灵将自己那份推到了自己门前。 吴邪朝他笑了一笑,也不推让,直接掰了一半递给他,两人分着吃了。 看这情况,前线怕是已经开战。吴邪知道一旦开战,三叔从来都是坐镇军中。 来路上他就已做下决定,不回凉州了。 在亲眼见证过如此惨况之后,再让他回到将军府中,坐看家国沦丧,他做不到。 然而现在并非只有他自己一个。他们萍水相逢,吴邪不能要求张起灵陪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吴邪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忽闻一阵吵嚷,几个蛮族士兵肆笑着来到此间。 掌柜脸色一僵,从柜台后急忙忙凑上前去,涎着脸问道:“各位军爷,今日怎地有空来了?” 说话间,小二端出了几盘羊肉。原来不是没得吃,只不过不是给他们吃的而已。 正值兵荒马乱,识时务的,便收起了那仅存的几分傲骨,像捧着星星月亮般奉迎着这些入侵者,只为求一席苟活之地。 说到底都是各人的选择罢了。 吴邪叹了口气,还是决定眼不见为净,与小哥交换了个眼神,张起灵一点头,准备走。 却看到了这样让人愤怒的一幕。 刚才门口那小乞丐趴在地上,被几个蛮族士兵围着,为首一人手里拎着块羊肉,故意悬在小孩眼门前,晃到东,晃到西,小乞丐拖着长长的哈喇子和眼泪鼻涕,跟着满地爬,引得那些蛮族人哄笑不止。 战争是两个国邦之间的事,但吴邪无法接受这种力量完全不对等的欺凌,随意地将无辜百姓的尊严踩在脚下。 所以明知这时动手是不智之举,但他还是出手了。 那只拿着羊肉的手掉到了地上。 小乞丐扑上去,从沙地里抓起那块羊肉就往嘴里塞。 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吴邪也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刀是小哥出的手。 一出手,直接就要了对方一只手。 鲜血这时才从断臂之处涌了出来,蛮族兵捂着断面痛叫,饶是如此,血还是不住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扑簌簌落入沙地里。 再一看,张起灵的刀未曾出鞘,他手里拿的,是不知从谁手里夺来的朴刀,而适才被他空手入白刃的那个士兵还在发愣。 这般动静,引来了更多蛮族兵,抄着刀加入战团。 吴邪中规中矩,见招拆招还算应付得过来。张起灵那边就只能用血肉横飞来形容了,手起刀落,刀刀见血。凡是被他砍中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个不停,无法起身再战。 此处地处闹市,蛮兵后援源源不绝,久战不利,早走才是上策。这些吴邪都懂,但是憋了这许久的火气,又不想就这样草草了事,恨不得把一腔热血洒尽方休。 “小哥!”他现在已经为张起灵的话马首是瞻了,两人后背相抵,吴邪立刻征求他的意见。 到底还是少年意气,张起灵心里下了评价。就算这时杀得了几十个、几百个蛮兵又如何,也无法对大局产生毫厘的影响。 然而不可理喻的却是自己,居然陪着个青头一起发疯。 “放心。” 只不过两个字,吴邪就好比吃了定心丸,眼光擦亮,蹂身而上继续和攻过来的蛮兵战在一处。 激战正酣,被人遗忘的小乞丐坐在离战圈中心最近的位置。一名蛮兵举着刀朝他劈头砍去,小乞丐已经看呆了,也不知道逃跑。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小乞丐就要被当头劈成两半,只听“铛”得一声巨响,那用了十二成气力的一刀,竟仿佛砍在了磐石上一般,纹丝不动。 架住它的是另一把朴刀。 刀,握在张起灵的手中。 蛮兵一声痛喊,双手虎口已然震裂。而张起灵看似全无用力,只单手,轻轻巧巧地就接住了他使尽全力的一劈。 张起灵面无表情,一振臂,那人竟被他的刀风震得倒飞出去,口中鲜血直飙。 “好!”人群当中居然爆出一声喝彩,紧接着一阵畅快的长笑,中气十足。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只有行家才看得懂,张起灵那看似软绵绵的一招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雷霆之力。 就在蛮兵被震飞的那一刻,张起灵一把提起小乞丐后颈,往战团外掷去。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看这高度,小孩落地岂非要摔个半残? 结果小乞丐却稳稳当当落了地,既没摔死,也没摔残。有人开始猛揉眼睛,都不明白刚才那一刹那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却有人看得明白,张起灵抛掷小乞丐时用上了几股不同方向的巧劲,下落时就像有只手在底下托着一样,别说摔着,根本就像是给轻轻放到地上的一般。 没有深厚的内力加持,决计做不到如此,只能说张起灵的内力修为已臻化境。 “还是好!”那个声音第二次叫好了,有人开始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这场争端到此为止,围观者居多,镇民的确痛恨这些凶蛮的异邦人,但本质上他们是无力的,只敢在心中痛骂,最出格的,不过是在蛮兵跌倒后再暗中踢上两脚泄愤罢了。 他们也恨不得自己此刻就是吴邪,就是张起灵,然而他们只是平凡人。 却有一个人,注定不会是平凡人。 “这位小哥身手实在俊,看得胖爷手痒得很,忍不住也要来干他几个蛮人!” 说话间,一个圆球般的身影也不知从哪个方向弹出来的,不偏不倚,正砸中两名蛮兵的脑袋。 胖子故意在那两颗人头上重重蹬了一下,借力扶摇而起,一招马踏飞燕硬是被他使出了黑熊上树的气势。 众人看呆了,吴邪看笑了。 “嘿,小兄弟别笑,胖爷今天保管让你开眼,瞧瞧什么叫身轻如燕!”边说着,胖子在蛮兵头上飞来飞去。有人用刀去斩他腿,还没沾到边,他又借力飞走了。 看来这胖子并未托大,他的轻功确实绝了,不过搭配着那浑圆的身材,怎么看怎么怪异。 只听远处一声吹角,吴邪脸色骤变,就连张起灵也冷下了脸,这是个很坏的兆头。 这角声代表马上将有大批蛮兵入城,说不定大将煌烈就在其中。 再不走,就真成了网中鱼瓮中鳖了。 张起灵一声哨响,乌云一声长嘶,跃过人群,蹄下扬起一阵沙。 “吴邪!”听到张起灵的喊声,吴邪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他提上了马。再回首,果然见大批骑兵向他们冲来。 吴邪觉得不可思议,“这时候主要兵力应该都在西阳关支援才是,怎会大举攻入长云?” 蛮族要南下攻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避开沙漠走西阳关,经由宁鹿谷,再取甘州;二是通过长云,横穿沙漠,直取凉州。 一般情况下,将领都不可能冒险选择第二条路。只因长云镇背倚鸣沙山,沙漠急行军,辎重运输不便不说,若是不幸遇上沙暴,更是还未杀敌自损三千,得不偿失。 而现大批蛮兵涌入长云,难道西阳关失守了?吴邪不信,他三叔镇守的关卡,没道理这样轻易被攻破。 身后一骑紧追不舍,那蛮人嘴里还大声嚷嚷着什么,吴邪虽听不懂蛮语,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说胖子是贼。”背后的张起灵忽然说。 吴邪咦了一声,不明就里。 张起灵道:“他偷了煌烈的将印。” 吴邪一愣,“小哥,你懂蛮语?” 他感觉到张起灵点了点头,下巴碰到了他的肩膀。 “你爷爷不就借了你几样宝贝使使,犯得着这样穷追不舍吗!”胖子一面骑着马赶上来,一面扭头对后面的蛮兵骂道。只见他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大包,鼓鼓囊囊,除了将印之外,里面不知还装了多少财宝。 吴邪一下就明白这些蛮兵是怎么回事了,看来这死胖子偷了别人的宝贝,人家这会儿上门要债来了。 胖子那马不是顶好,堪堪能追住他们,这时笑着朝他俩打招呼,“哎,兄弟,太有缘了!同是天涯亡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看不如今天咱就拜了把子算了!” 吴邪十分恼火,吼他,“那些人明明是追你的!” 胖子道:“什么你的我的!小吴你这么说多见外,咱哥仨可是水里来火里去的兄弟,一起砍过人,一起逃过命,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啊!” 十足油滑,十分泼皮,吴邪被他气笑了。 >> 这一路马不停蹄,连乌云都跑出了一身汗,好歹在胖子那匹马跑死前,甩脱了追兵。 据逃跑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已经到了五川原。 月在中天。 “小哥天真,瞧这花前月下,良辰美景,不如我们就地结拜如何?” 吴邪正在喝水,呛住,一顿猛咳,“狗屁不通,什么花前月下,你是结拜还是结婚?” “不不,这婚就留给你们结了,胖爷可以为你们证婚。” 不过半日,吴邪和胖子就像相交几十年的老友般,互相调侃打趣了。 张起灵倚在树下闭目养神,如常不发言。 胖子贼兮兮一笑,“结拜也好,结婚也好,反正酒我都带来了。窖藏百年的老酒,价值连城,要知道,偷它的时候可费了胖爷我好一番手脚。怎么样?不来一杯?” 说着他竟真从包袱里变出一坛酒来,吴邪眼都直了,也不知道那包里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玩意。 这世上多得是偷金银偷珠宝的贼,却大概再找不出第二个会偷酒的贼了。 这两个人是吴邪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结交的江湖中人,张起灵让他觉得深不可测,胖子让他感到妙趣横生。 吴邪越来越觉得,过去的十九年简直像是白活了一场。 拍开了封泥,霎时间一阵浓烈的醇香仿佛铺满了整片树林,就连张起灵闻到酒香都睁开了眼。 胖子吸溜着口水,搓着手,迫不及待端起一杯,猛嗅一口,脸上美得就跟醉了似的。 “就冲这杯酒,打一辈子光棍都值了!”胖子美美地喝上第一口,就再停不住嘴了。 看他欲仙欲死的表情,吴邪好奇到了极点,赶紧也啜了一口,整个口腔都被那股浓郁的酒香盈满了。 与中原酒绵绵的口感截然不同,蛮族的酒,直接而干脆,单刀直入地夺走饮酒人全部的感官。鼻子里,嘴巴里,五脏六腑里,全是这个味道。 但凡喝过哪怕一小口,也是终生难以忘怀的滋味。 这样的酒,也难怪会被叫做解千愁了。 毕竟能喝到这样的酒,还有什么俗事值得忧愁的呢? 名副其实的,还有它的后劲。 人醉了,自然千愁万愁什么愁都消了。 三人中胖子喝得最急最快,于是他第一个醉倒了。 吴邪有心思,频频偷瞄着树下那人。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与张起灵相处的每一刻,吴邪几乎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既强大,又孤绝。尽管坐在这里,但显然又不属于这里,尽管喝着酒,但仿佛与整个世界都没有关联。 如同感应到他的偷窥,张起灵直直地望过来。 吴邪心里一慌,像做什么坏事被撞破似的,佯装专心饮酒,垂下眼不再看他。 不说话太尴尬了,指望那个闷油瓶子主动开口是天方夜谭,吴邪受不了这古怪的气氛,打了个哈哈,故作无意地说道:“小哥,这么饮酒也是无趣,不如来聊天?” 话一出口,吴邪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给剁了。找张起灵侃大山,他必定是喝糊涂了才会提出这样愚蠢的建议。 还好张起灵还算给面子,没有直接无视他,居然应了声,“可以。” 吴邪受宠若惊,一下子倒不知说些什么了。 张起灵比他淡定多了,“那就说说接下来的打算吧。” 吴邪一惊,他问的竟与自己这些天来心中所挂不谋而合。斟酌了一番,问道:“小哥,你可听说过吴三省?” 张起灵点头,道:“定西侯,是个帅才。” “我是他的侄子。”吴邪观察着张起灵的反应,当然,依旧是没有反应。 吴邪开始有点怨恨他这种脾性了,因为无计可施,任何小伎俩使出来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根本不关心。 他惶惑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张起灵究竟在乎什么。 吴邪有些自暴自弃了,自顾自说下去:“北边开战了,我准备去找三叔,所以,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大约是酒壮怂人胆,吴邪竟说了出来。只是这话出口,又多了几分埋怨撒娇的味道,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亦或者是知道的,只是豁出去了。 对此张起灵没有任何表态。 吴邪如同喝水般喝着酒。 “你怎么看待战争?” 吴邪停顿了一下,有点迷茫,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张起灵是在问他。 老实说,兵书看了万卷,熟读那些平板的战略,也许是纸上轻描淡写的三两句话,但付出的代价却是千万条人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 吴邪思索了很久,久到他都以为自己睡着了。张起灵却始终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就是他的答案。 吴邪看着张起灵。 张起灵看着吴邪。 某一个瞬间吴邪觉得他们的心意是想通的,可是这种感觉就像错觉一样转瞬即逝。 张起灵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群山,淡淡说道:“上位者与百姓,所求的永远不会是同一样东西。” 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吴邪此时内心的震动。 哪个帝王没有野心?谁家王朝不希望千秋万代?国泰民安只是一种笼统而刻板的说法,战争才是上位者巩固地位扩展疆土的手段。然而对于黎民百姓来说,明天又是谁来当皇帝根本不重要,他们只求平安度日,恪守一亩三分地,祖祖辈辈这样过活。 是以战争虽使得苍生凋零,却无法阻止上古以来,江山世代更替。又有哪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建筑在血流漂杵之上? 这样的张起灵让人觉得陌生,他已不再是那个时常沉默不语的阴沉青年,而像是一条潜蛟,随时都可能飞上九天化而为龙。 吴邪情不自禁颤抖起来,心中充斥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这样的张起灵,强势得让他简直想跪下去,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为他生,为他死。 吴邪被自己这种想法吓住了,他身为人臣,对皇帝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先帝在位时,他尚幼小,记忆中有个威严的老人的形象,却很模糊。而现任皇帝张承宣,年纪比他还要小上两岁,是他儿时的玩伴,吴邪与他一同在上书房上过学,那时他还是皇子,后来他即了位,吴邪就再没见过他。 从小吴邪受的教育,都要求他把忠君爱主作为最高的准则。也所以他这样的惶恐,哪怕只是心头一个模糊不清的感觉,对张起灵的崇拜夹杂在更多无法言说的隐秘情感之中,变得复杂而强烈。 吴邪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借以掩饰刚才一瞬间思想上对君主的不忠。 换来的结果是他醉得凶而且快。 醉酒的吴邪并没像胖子那样立刻睡着,他甚至觉得自己意识的某一部分还是清醒的,只是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比如像这样肆无忌惮地打量张起灵,这是他清醒时不可能做的事。 吴邪主动靠过去。 一股独特的气息在逼近,周围的温度似乎因此上升了。张起灵背靠树干而坐,单腿屈膝,姿态随意,他并不打算动作,他只想看吴邪的动作。 吴邪的眼睛很亮,亮得根本不像一个醉酒之人。 他胆大包天,把手搁在了张起灵的肩上。 “小哥,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事吗……”酒香伴随着吐字偶尔吹拂在他的脸上,吴邪的手指沿着他的衣领滑动,渐渐攥紧。 张起灵依旧只是看他。 吴邪眼一弯,笑了,然后揪着他的前襟,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只是嘴唇贴住嘴唇而已,未经人事的吴邪不懂得什么技巧,本来也不过是凭着酒意撒个野罢了。 张起灵安静地任他折磨了一会嘴巴。这根本不能算是一个亲吻,更像是宣泄不满,嘴唇干巴巴的,磨得彼此都很疼痛。 太干了。吴邪眯着眼睛想了想,迟疑着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在他下唇上舔了一下。 张起灵的动作几乎完成在一瞬间,扳过吴邪的肩膀将他放倒在地,同时欺身而上,舌头长驱直入,抵住吴邪作祟的舌头反客为主。 两条舌头像角力又像缠绵,不时发出啧啧的舔吻声,承接不住的唾液自两张密合的嘴偶尔的间隙漏下。 唇分,牵连出银亮的丝线。张起灵的气息都较平常粗重了不少,吴邪更是喘得很急。 张起灵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自上方看着他。 眼神再明亮,吴邪毕竟还是醉了。 “为什么你是马贼……”嘴里嘟哝着,终是敌不过困意,头一歪睡去了。 张起灵并未意外。 他将吴邪搬个方向,好让脑袋枕在他膝上。 月色正浓,偶有鸟啾。 张起灵重新靠回树干,不知所思为何。 西风纵 中 剑魄 吴邪是让一阵犬吠惊醒的。 惺忪睁眼,周遭的树影在飞快地倒退。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挨过宿醉初醒后脑袋里片刻的空茫,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正被人扛着走。耳畔风声呼啸,头朝下的姿势说实话是不太舒服的。 吴邪想想也奇,最近怎么老被人当个麻袋似的甩来甩去? 他艰难地昂着脑袋,问道:“小哥?怎么回事?” 张起灵脚下不停,言简意赅地告诉他:“追兵。” 一团黑影呼地蹿过他们身边,那是胖子,一边狂奔一边躲避着身后射来的箭雨,相当狼狈。 让吴邪脸色发白的是夹杂在箭矢破空声中,某种犬类的狂吠,听着是越来越近了。 蛮族善御兽,传闻煌烈更是专门训养了一支獒犬部队。这种獒犬生性凶暴,极端护主,对待敌人时凶残程度与虎狼无异。 既是飞贼出身,胖子的轻功那自是不必说。而张起灵扛着不轻的吴邪,居然能和他并驾齐驱。 这闷油瓶究竟还藏了几手? 吴邪趴在他背上,在心中默默衡量着自己跟他交手能有几分胜算。打是一定打不过的,现在看来跑也跑不了,不如直接跪倒任操,说不定还少受些皮肉之苦。 直到那些声响逐渐远去,胖子也喘得跟头老牛差不多了。 休憩之际,吴邪才了解清楚,在他酒醉未醒的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 原来解千愁是煌烈家族世代自酿的老酒,只肖一开封,其香可飘万里,那些受过训的獒犬嗅觉极为灵敏,一路追着酒香而来。 天还未亮,追兵已至,双方交手那么大动静,吴邪竟都毫无知觉,可见此酒后劲之大。 胖子那匹马前日就跑得只剩一口气了,张起灵的坐骑乌云也死于乱箭之下,最后成为了獒犬瓜分的一顿饱餐。 吴邪愣了愣,这连日的相处,他对那马还挺有感情的。他瞄了眼张起灵,对方还是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悲喜。 但凡生灵难逃一死,此事古难全,也就是感慨唏嘘一下而已。 眼下却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失去了代步坐骑,等于封断了沙漠那条路,他们的眼前只剩下一个选择。 横穿五川原,快则五日可抵达西阳关,入了关,危难自解。 吴邪嚼着干粮,赶了一天的路,他的喉咙干疼,每次下咽嗓子都如撕裂般疼痛,吃了几口便不敢再吃了。水所剩不多,得尽量省着。 张起灵从树上跃下,走到吴邪跟前,将手中的物事递给他。 手中是一段白萝卜似的植物,硬壳的,张起灵用刀给它破了个口子,不刻就从里面流出了汁水。吴邪喝了一口,喉头火烧的感觉立时缓解了许多。 “谢谢。”吴邪有些别扭,昨夜那番不同寻常的谈话,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横竖都不舒服。 他记不清自己具体是从哪句话开始醉的,也不太确定是否酒后失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由于心虚,吴邪总觉得张起灵对他的态度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至于究竟哪处不同,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操!狗东西鼻子还真特么灵!”胖子眼里冒着精光,有本事别给他逮到,逮到了一定狗来个狗肉十八吃。 后两日他们被那些獒犬搅得不胜其烦,鬼魅般如影随形,他们几乎是一刻不停歇地逃命。 假若是一般追兵,凭他们的脚程,甩脱了断不可能再追上来。然而谁知那解千愁里究竟加了什么料,无论跑多远,躲藏得再好,獒犬总能精准地发现他们的踪迹。 按说这都过了数日,身上早闻不到什么酒味了,何以还能被獒犬再再追踪到? 之前吴邪就怀疑胖子还私藏了别的酒,才引得那群狗不安生。胖子说你以为这是寻常人家老白干要多少有多少呢,能得一坛便是了不得了。 就地小睡,吴邪是累狠了,一躺就着。 除了那次宿醉,吴邪没再让张起灵背过他。他内力不比他二人,为了不拖累他们,拼了小命跟上,两天下来人都憔悴了一圈。 吴邪迷迷糊糊,仿佛回到幼年,被大人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一下一下拍抚着他背心。 “大哥哥……” 含糊不清的梦呓,张起灵的手顿了顿,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差不多蜷成一团的人。 吴邪醒来时,偌大的空山只有他一个。 闷油瓶和胖子都消失了。 当空挂着个毛月亮,林中光线晦暗,看什么都像隔了层纱。 吴邪背上有些发凉,因为他看见不远处黑黢黢的树丛里,绿幽幽的两点。 那畜生没发出一点声响,也没动作,只直勾勾地盯住他。吴邪慢慢伸手到背后去摸佩剑,动作不敢大了,就怕打草惊蛇。 冷汗自鬓角滑下。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剑身与剑鞘的摩擦声仿佛要割裂人的神经。 就在出鞘的那一刹那,一阵劲风带着股野兽特有的臊味直冲吴邪面门。 巨獒人立而起时有一人多高,刚才一击扑空,稳健落地后扭头又向他扑去。一口白森森滴着涎液的犬牙,爪子也是尖利无比,要是给抓上一下或是咬上一口,铁定都要掉块肉。 吴邪仓皇躲避着,三尺青锋对阵这类体型庞大的猛兽并无优势,光攻击范围就吃了大亏。如果吴邪是剑道高手则另说,可他也就是个半吊子罢了。 借着黯淡的月光左躲右闪,不住地退避,脚下毫无章法。忽然吴邪面色一变,这一脚踩下他就知道不好,根本没有落到实处。眼前一花,满眼都是那张血盆大口和口中喷出的腥风。 这一口咬下来我命休矣。身体下坠之际吴邪全凭意识,举剑一刺,正中那畜生上颚,戳了个对穿。而他自己的肩膀也被犬齿擦过,留下前后四道血痕。 吴邪飞快地坠了下去,黑漆嘛乌一条暗道,不知通向何方。 凭吴邪的力量不足以将剑插入岩壁稳住身形,只能在岩壁上拖曳,发出难听的噪声,不过多少缓了下坠的势头。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定睛一看,洞底果然有亮光,并且随着他的接近,那团光晕越来越大。 然后吴邪看到了地上的火堆,却没看到生火的人。 “看不出来,天真小胆儿也挺肥,不知深浅的盗洞也敢往下跳。好!有胖爷我的风范!” 胖子估计也是看清来者是他,才从暗处走了出来。 听见胖子出声吴邪放下心,然而左看右看,也没看见另外一个身影。 原来他们遭遇了夜袭,袭击他们的不是蛮兵,而是狼群。 怕动静引来追兵,张起灵先一步将狼群引走,胖子和吴邪留守。吴邪睡得也真死,胖子百无聊赖,跑去放水,谁知道这一泡尿居然尿出个盗洞来。 “嘿嘿,天真,其实我吧,还不是一般的贼。” 胖子解释了一下,关于他的身份,他自己用摸金校尉四个字概括了。 吴邪知道那是干什么的。一般的贼偷活人的东西,而这不一般的胖贼,专闯死人的空门,偷死人的东西。 这么一个明显的盗洞,看得胖子心痒痒的。吴邪还睡得昏天黑地,张起灵解决了狼群就会回来,这么一合计,他决定先下去看一眼,看一眼就上来,胖子在心里头拍胸脯保证。 听到这儿,吴邪哼了一声,心说你这一眼差点没把我给看去喂狗。 胖子摸摸鼻子自知理亏,打着哈哈。 其实不是胖子不想回去,而是回不去。 这盗洞笔直往下,岂料最初的一段土洞之后紧接着就变成了光滑的石壁,无处借力,此时想停已来不及。盗洞似乎打通了墓穴本身的一条暗道,直到落地才算完,可来时的那条狭长垂落的通道却是怎么都不可能返回去了。 要出去,只能另找出口。 找不找得到还得另说,眼下最急迫的是,他两个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掉下来的,一口吃的喝的都没带。胖子不离身的包袱里是他盗来的宝贝疙瘩,还有些摸金的家伙事,这会倒是能用上。而吴邪除了屠过犬的剑,就只剩下一些药物了。 吴邪琢磨着,小哥不知道他们掉下来了,会不会还在外面找他?是继续找路,还是原地等小哥? 吴邪举着火折子,仰着头去照他刚才落下来的那条密道,幽幽暗暗望不到顶,洞壁竟然毫无缝隙,质地十分坚硬,打消了他一路凿坑往上爬的念头。 洞中太过幽静,也许知道是个墓穴的缘故,吴邪坐立不安,心里毛毛的,时不时警惕地往火光照不达的暗处张望。 等了两刻,燃着的火焰开始黯淡,希望也逐渐变成了灰心。 终于胖子站了起来,“走吧,找找路,说不定很快就能出去了。” 吴邪最后举目望了眼头顶的石道,沉寂着,依旧无人造访。 才走两步,一阵衣袂翻飞的轻微响动从头顶传来,间或夹着两声脚踏石壁的声响。 可靠的身影如期而至,吴邪一下就觉得安心了。 “小哥,够这个!”胖子冲张起灵比了比拇指,“这敢情好,祖师爷指路,备下了一个油斗给咱哥仨,且看胖爷摸它个大的!” 有了张起灵这员战将,还有什么斗拿不下? 张起灵面上淡淡的,居然主动走到吴邪跟前去。 吴邪一脸迷茫,随即肩头一痛,他毫无防备,嗷地一声嚎了出来。 他都忘了刚才肩膀给那畜生啃了一口。 张起灵手指在他伤处捅了两下,又挤了挤,看着溢出艳红的血,才放心,“无毒。”说着就把他衣服撕得更开些。 吴邪哎了两声,不知为啥怪不好意思的,“小哥,撕烂了我可要光膀子了!不劳动你,我自己脱,自己脱。” 张起灵把手给收了回去,一双乌沉沉的眼就盯着他脱衣服,都不带眨的。 吴邪外衣连着中衣一块儿扒了,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一身好皮肉,白生生的,瘦倒是不瘦,但一看就是不怎么经打的。 张起灵也没二话,指头蘸上凉凉的药膏,直接往吴邪肩背的伤口抹。 之前没看到他,吴邪一颗心都悬着,也没觉着有多疼,这会子一颗心可算归位了,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张起灵不做表情,手上却不由放轻了几分。 吴邪就龇着那口小白牙,冲他乐。 张起灵极其自然地胡噜了一把他的头顶,等到醒过味儿来,此举让两个人都有点发怔。 一行三人,往密道深处探去。 石道很长,没走出几步,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巨石从天而降,在他们身后落定,这下彻底阻断了来路。 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吴邪心头。 胖子嘀嘀咕咕,推测着这是哪朝哪代的墓,墓主人会是什么身份,变故横生。 这一脚踩下,胖子感觉就不对,两侧呼呼的风声挟着要命的寒光,墙后翻出的弩机瞬间射出几百支箭,将他们包围其中! 完全没有思考的时间,这种时候,唯有一搏,否则就是被乱箭射成筛子一个下场。 三人背靠在一处,挥舞着手中兵器挡开从各个方向而来的箭头,金石之声不绝,刀光剑影连作一片。 三波疯狂的攻击之后,弩机终于弹尽。 吴邪持剑那只手微微抖动着,紧张过度后的肌肉猛然松弛下来,一时间竟连举都举不起了。 然而就在这时刻,角落里一架弩机上卡住的最后一枚箭铮地一声,离弦而出,直射吴邪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张起灵一把抓住吴邪往怀中一带,长指一伸,箭稳稳当当夹在了指间,生了锈的箭头几乎已经指到他的左眼。 吴邪已然呆住了,微张着嘴,望着张起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胖子唏嘘着:“小吴你可得谢谢小哥,救命之恩啊。” 两个人沉默着,对望了片刻,吴邪眼底才泛起恐惧和后怕。他并没有向张起灵道谢,而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惊恐,感动,崇拜,依赖,杂糅的复杂情感从吴邪紧紧攀住他脖子的两条手臂泄露出来。 过了这一关,通道尽头是一间很大的石室,石室里摆着石桌石椅,更离奇的是,这里竟然还有灶台和水缸。 胖子诧异地转了好几圈,这太不合规矩了。也许有人会把墓设计得跟生前住的地方很像,但出现灶台就显得很诡异了,你见过哪个死人还生火做饭? “这里本就是给活人住的。”张起灵想必看出了蹊跷,想到了什么,难得开了一回金口。 经他这么一点拨,胖子脑海里噼里啪啦跟一道霹雳劈通了似的,还真想起这么一号人物来。 相传百多年前,江湖中曾出现过一位古怪的剑客。 没人知晓他的姓名,甚至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他从不说一句话,终年戴着铁覆面,从未以真面目示人,因此江湖中人都称之为铁面生。 铁面生就像是个凭空出现的人一样,武功路数十分奇诡,全然看不出师承哪门哪派。 他花了三年时间,游历四野,一一挑败了各大门派的掌门人。 有人要尊他为武林盟主,有人要拜他为师,却统统反遭杀害。渐渐人们发现,凡是败于他手的掌门,竟在一年之内全部疯的疯,死的死。 一夜间铁面生成为了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魔头,正当讨伐之声四起的时候,他却像个偶然乍现的噩梦一般,从人们视野中消失了。 直至两年后,有人目击武林盟主汪藏海与铁面生在昆仑雪峰约战。 铁面生一生未尝败绩。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落败,败于汪藏海之手。 自此,铁面生再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江湖的那五年,是属于铁面生的五年。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依然流传着有关于他的传说。 传说铁面生晚年封剑,不再动武。有人说在边境的戈壁见过他的踪迹,后有人说他在大漠中建造了一座地宫,终年居住在自己的坟墓之中,直到老死。 后世也有不少江湖中人觊觎铁面生的绝学,前来边陲找寻,希望能找到他的墓,并从中偷得个一招半式。 这样看来,他们是误打误撞进了铁面生的活死人墓。而他们所在的这间石室,应该就是铁面生生前的起居之所。 倘若真是如此,那恐怕他们这回是掉入了一个大陷阱之中了。 传闻中铁面生性格乖张狠戾,刚才那顿乱箭恐怕还是小意思,别处必定还有更多阴损的招数在等待着他们。 >> 地宫空空荡荡,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气味。 张起灵点燃了桌上的灯,石室一览无余,陈设再简单不过,厚厚的积灰掩盖住曾经居住过的痕迹。 不过铁面生当真是个怪人,吴邪越看,越觉惊心。常人能耐住性子,经年累月住在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的阴宅中吗?吴邪自问,他是不行的,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分不清生和死的界线的日子,他就快要疯了。 张起灵蹲在灶台旁,吴邪凑过去,仔细看了一会,也发现了蹊跷。 推动最底下那块活络砖,一侧的石墙就翻了上去。 三人齐齐望去,漆黑的密室里有什么东西正泛着幽幽的蓝光。 胖子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看看是什么好宝贝,猝不及防被人从后边一脚踹飞。 张起灵踹了他一脚,也救了他一命。 身体离地一瞬间胖子看到脚下刚踩过那排砖翻了起来,底下密密麻麻的尖刺一溜儿全指着天,上面还串着干枯的死人骨头,也许里面有不少是他的同行前辈。 他们并不是百余年来唯一的造访者,像这样死于非命的,不知还有多少。 胖子揉着被踹疼的地方,“大意了大意了,差点折在这小伎俩上。谢了小哥。”……手可真黑。 当然就算借他三个胆,他也不会说出这下半句。 吴邪站在那条死亡沟壑边缘朝下张望,整条沟呈回字型。而正中的台子上,祭着一柄剑。 剑身比一般的剑更细,隐隐流转着光华,森冷,绝不是凡物。 而这神兵却透着一股妖异,吴邪看剑身上的血槽看得入神,眼前一花,呼吸一滞,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 张起灵发觉他的异状,捏了捏他的手,吴邪才回过神来,朝他腼腆一笑。 谁知张起灵没松开手,竟凑过来往他脸上偷了个香。 吴邪傻了,见鬼似的望着他。他又不是大姑娘,有什么好香的!? 张起灵一脸漠然,举动却和表情完全相反,他的嘴已经贴到了吴邪的脖子上,在耳根处流连。 吴邪涨红了脸,推了推他,没推动。张起灵把他抱得很紧,两条手臂死死扣在他腰后。 “小哥……” 吴邪诚惶诚恐,他不想承认自己惶恐的原因,是他竟然觉得他们这种亲密行为是天经地义。 “别动,听我说。”张起灵吻了一下他的耳廓,借机耳语道:“胖子被掉包了。” 什么?吴邪用眼神询问他。 “胖子有鬼,看他的腿。” 吴邪小心翼翼地瞥过去一眼,胖子正眉开眼笑地围着祭剑台转,没注意他。吴邪顺着他腰往下看,两条裤管下面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腿。密室内光线弱,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这下吴邪吓得浑身炸起了,张起灵安抚地亲亲他,“胖子交给我,你去夺剑。” 吴邪紧张地点点头。 片刻之间,张起灵和胖子就战在了一处,吴邪就从边上绕,才往台阶上奔了两步,胖子发现了他的意图,赤红着双眼向他扑过来。 胖子狰狞着脸,伸手抄他脚踝,吴邪绊倒,腰眼磕在石阶上,痛得他两眼发黑。胖子伺机扑上,这一招泰山压顶差点把他腰给压断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这么给压死的时候,胖子却忽然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以为他就是人吗!?” 胖子音量不大,似乎是忌惮着张起灵,不想被他听见。 “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清楚,那小哥脸上一颗痣都没有!” “脸上没痣的是鬼。” 吴邪扭着脖子去看张起灵,果真是干干净净一张脸,还是那副淡淡的眼神,此时看来却鬼气森森。 吴邪顿时炸了一身鸡皮,后脖子一阵一阵发凉。小哥,胖子,都阴阴地望着他。 到底该相信谁的话?谁才是鬼?或者根本两个都是? 脑海中一片混乱,吴邪掐了一把大腿,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他回忆着下斗之来的整个过程,最值得怀疑的既不是张起灵也不是胖子,而是他自己。 如果是他自己出了问题呢? 吴邪努力回忆着所有细节,试图挖掘出不寻常之处,石室,油灯,灶台,机关,翻板,骷髅,剑。 剑! 那种好像会把人吸进去的诡异光晕,和突如其来的窒息感。 “管你是什么鬼东西,都给小爷滚!”吴邪怒啸,挥剑斩上那柄还在发光的妖剑。 铛! 随着两柄剑重重地碰撞,祭剑台缓缓向四面八方开裂,吴邪整条手臂震得发麻,而他手中的剑,剑身已然爬满裂痕。 妖剑爆发出的光芒几欲刺瞎他双目,吴邪捂眼发出一声痛吼。 一只温凉的手覆上他的眼。 一滴滚热的液体滴在他眉心。 脑袋逐渐恢复澄明,眼前亦逐渐恢复了清明。 视线转了一圈,就看到了胖子的大脸。 “天真,你可醒了,刚才你撞邪撞得那叫一个厉害,差点没吓死胖爷!” 听见胖子喊,张起灵也破天荒地凑过来,眼底难得有些温度,姑且称之为关切。 吴邪辨了辨,口中一股血腥气。 “我就说你名字起大了,就你这小样怎么镇得住邪?要不是小哥一眼看出你撒呓挣,关键时刻来一招宝血淋头,你这会怕是已经归位啦!” 从胖子口中,吴邪终于了解了他失神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那把剑果然有诈,他只看了一眼,就中招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全部都是他的幻觉。 想到那幻觉里还有一些不可说的内容,吴邪老脸一红,再看张起灵的眼光变得心虚不已。 张起灵手背一道狭长的刀口。 这是得挤了多少血啊?吴邪特别过意不去,赶紧地给他上药包扎。 张起灵也不推辞,背靠着祭剑台,伸着手任他摆弄。 吴邪手上干活,忽然觉得身上不太对,便问道:“你们……觉没觉得热?” 张起灵转过脸来看着他。 这问题问出口,吴邪自己也觉得太怪。在这阴森森的地宫中,不觉冷就很好了,居然还会感觉到热? 可他是真热,只觉得腰腹处热烘烘的,简直就像塞了个暖炉在衣服里。 他想脱开衣服来检查一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却被人按住了手。 张起灵按着他的手,眼睛一错不错,盯住他。暧昧的姿势,让吴邪又联想到之前种种荒唐不已的幻象,耳根发烫。 当啷。 妖剑已不再发光,只是原本一直好好地立在石铸的台子上,这时却忽然无缘无故地倒下了。 胖子乐呵呵地去拾,手才碰到剑柄,就被弹了回去。 刀有刀魂,剑有剑魄。 “哟呵,看来这剑是赖上你了,小吴。” 吴邪仰首望去,龟裂出一道道纹路的石台上刻着这剑的名。 驯光。 西风纵 中 终结 吴邪弯腰拾起驯光。 头顶一阵闷雷般的响动,地面开始剧烈摇晃,细小的碎石簌簌自头顶落下。 “操他祖宗……”胖子仰着脖子,张大了嘴,却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来。 头顶的岩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压,不出一刻,他们都要被压成柿饼了。 这或许是铁面生同他们开的一个玩笑。一个重重杀机的局,即便有人真能够披荆斩棘走到最后,夺走他曾经的佩剑,也注定无法活着走出这里。 难道今天就注定要丧命于此? 这三个人当中,又有哪一个是甘心认命的凡夫俗子? 入口的机关翻板眼看就要合上,张起灵是第一个有所动作的,只见他一个箭步上前,用肩膀扛住了重达千斤的巨石。 机关顶部已经和下沉的天花板互相卡住,形成一个角度,轰鸣暂时停止了,为他们争取了一点时间。然而留下的出口极为窄小,除非他们三个都是黄口小儿,否则还是无济于事。 短暂的寂静。 此时巨石机关连同整面天花板的重量全部都吃在张起灵一个人的肩上。 吴邪和胖子想帮他分担了一些,被他制止了。 “我来把出口开大一些,时间有限,你们先走。” 他的脸上是不变的淡定,可是颈部爆凸的经脉和额头滚落的汗珠说明了一切。 吴邪的心情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洞口一点一点扩大,而几乎已经悬到头顶的石壁,居然被他顶着慢慢地在上升。 吴邪从未如此渴望,这样的一种力量,这样的一个人。同时,他也从未如此害怕,怕这一眼,就是永诀。 张起灵望着他,无声地说:“走。” 吴邪的内心已做出了选择。 他上前去用肩膀扛住巨石的另一边。 一人一边,视线交织,互相质问,互相责备,互相坦诚,明明白白,都饱含着对彼此的钟爱和热望。 生死关头,吴邪居然笑了,笑得发自肺腑,神采飞扬。 “胖子,你先过,我怕你屁股卡着过不去,也好推你一把。” 事实证明吴邪没过虑,由于洞口窄,胖子人过了一半,腰就卡住了。 吴邪在下面托着他的大腿往外推,胖子忽然痛得一嚎。 机关顶端不堪重压,石头断了一截。 洞口骤然缩小,胖子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拦腰斩断。奶奶的,这种死法未免太难看。 张起灵的脚下已然陷出两枚深深的脚印,汗洇湿了前襟。 不管怎样,都是最后一搏。 张起灵一声长啸,目眦欲裂,像猛兽临终前发出最后一次怒哮,竟再次把石壁顶回原来的高度。 胖子一声长啸,使上了吃奶的劲儿,加上后面吴邪那一把助力,向前连滚数圈,直到撞上墙壁,一眨眼的工夫人已在鬼门关之外。 吴邪一声长啸,头顶巨大而沉重的石壁像座山那样倾覆而来,吞噬一切。 地动山摇,让人心凉的巨响,昭示着石壁已经落地。 而这是否就是终结? 西风纵 下 麒麟 吴邪是抱定主意跟张起灵一起死的。 显然,吴邪没有死。 张起灵也没有死。 两具肉体凡胎,如何抗过排山倒海的巨岩? 生死关头,张起灵拉着吴邪,纵身跃入那条遍布荆棘的沟壑。 头顶有如黑云压城,沟底拥挤狭窄的暗道,昏暗中唯一的光亮,便是彼此的眸光。 绝处逢生。 就是铁面生想告诉他们这些后生晚辈的真义。 地面上战火纷飞,没有人知道就在这片土地之下的幽暗地底,有两个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仿佛天生合该如此。 到了这个地步,也就不再需要任何言语解释了。 诸多情绪一齐涌现,几乎要涨破吴邪的胸腔,他只能像抱救命稻草一样抱住眼前这个男人,直至确认了这人还是热乎的,会动会喘气,才放心。 怀中身躯难以自制地战抖,张起灵的手按在吴邪的后颈子上,虽然未置一词,却让他逐渐地安静下来。 说不上是谁主动,或是被一种生死与共的默契牵引着,互相靠近,呼吸相融。 这一吻像是一滴水,点破了他们之间最后那层纸张。 吴邪不知道是对或错,他有他的顾虑,张起灵的身份毕竟特殊。但转念一想,他们人都埋在几十丈的地下了,天知道还有没有命出去,此时再不表明心迹,难道真要将遗憾带上黄泉路吗? 思及此,也就坦然了。 一片黑寂,无声胜有声。偶尔响起唇舌交接时的口水声,吴邪面热,庆幸没有掌灯,才不会尴尬。 既然渠底安排着这样的暗道,也就说明必定另有出路。 劫后余生的喜悦过去之后,还是要想法子逃出生天。 他们别无退路,唯有沿着暗道继续走。这一路倒是行得畅通无阻,不见什么机关暗算,甚至连条岔路都没有,极为平顺地进了另一间密室。 依照此斗之凶险,吴邪产生了不好的感觉,总觉得这条路顺利过头了。 床,书案,一眼望去是间卧房的样子,除非铁面生当年闲得没事就在地宫里磨石头造房子,否则,不出意外,他们进的应该就是铁面生生前的住所了。 到此为止,此间并无第二个出口。 案上摆放着一副纸笔,纸张已经脆了,一碰即碎。砚台龟裂,上面还留有上百年的墨迹。 吴邪在书案周围细细摸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机关,起身想问问张起灵那边有无发现,却见他站在床边不动,定是有问题了。吴邪凑近一看,吓了一跳。 原来他们并不是此处唯二的不速之客。 地上共有三具尸骨,仔细查看却不难看出,它们并非死于同一时代。 从骨骼大小来看,应是两男一女。其中一具男尸,伏趴在地上,应该就是这人死前的光景。一柄布满了铁锈的刀就掉落在他手附近,这位老兄很大可能是自己抹脖子的。 另一对男女的年代显然要更古早些,更怪异的是他们临终时的姿势。两具骷髅纠缠在一起,看上去好像在互掐脖子一般,腿也勾在一起。 吴邪立刻想到盗墓贼分赃不均,杀人越货,双双致死这种事。他一说,张起灵就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光看着他,眼里居然还带着三分笑意。 “是交合。”不过他很快就又回复到面无表情,陈述这个事实,“他们死前,在交合。”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种事,让吴邪连脸红都觉得是自己龌龊了。 吴邪干咳了两声,暗暗咋舌,到死都在……这俩人心眼该是有多大!? 再细想,被困密室,常人的想法一定是千方百计逃出去才对,而不是在这冰冷冷的石室里贪欢缠绵。 除非他们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想到这点,吴邪头一回感到有些绝望。 或许那年代较近的男尸,死前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绝望,最终不堪忍受,才选择自我了断的吧?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吴邪拍拍脸颊站起来,绕着石床仔仔细细地摸,没有。不死心,又跑回案前检查一遍,一样毫无收获。 张起灵也不闲着,食中二指一寸一寸地摸过墙壁,面色不动。 吴邪坐在床上看他摸墙,看着看着,渐渐被他看出些门道来。 “小哥,墙上好像有东西!” 两个人擦了半天,竟从石壁上擦出一幅画来。 那是幅气度不凡的男人肖像,手起剑落,漫天飞花。然而他们都知道,这些并不是花,而是血。 藏海寻花一度。 画中人便是昔日的武林盟主,汪藏海。 铁面生的地宫中,为何会出现夙敌汪藏海的画像? 吴邪端详着画,无端地想起从前上书房的乐先生说过的一句话:画有画意。意指真正倾注了心血的画,从每一笔上都能看到画师的心意。 他隐隐有种感觉,汪藏海和铁面生的关系,并非那么简单。 除了一张似是而非的画像之外,可说是一筹莫展。简陋的卧房一览无余,墙壁,甚至天花板都被张起灵一寸寸摸过。 这就是一间毫无破绽的房间。 吴邪背靠高床,腹中饥火难耐,入斗最起码有一天了,还粒米未进。他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这被困的三人也许最终是饿死的。 幸好还有水,吴邪拿出水囊,抿了小口,也没敢多饮。 一边的张起灵正闭目养神,看起来十分镇定,一点都不像是受困之人。 这份定力吴邪自叹弗如,不敢出声叨扰,与其干坐着不如睡上一觉,然而闭着眼酝酿了一会,全无睡意。 何止没有睡意,简直是……欲火焚身。 吴邪舔着焦渴的嘴唇,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忽然之间浑身发烫,呼出来的气差点把自己给点着了。身上两件单衣穿着居然像穿了十件棉猴,根本穿不住,只想脱光了松快。 最可怕的是下身的反应,从唤醒到直立也就是眨眼的工夫,吴邪偶尔也会自我纾解,可身处绝境之中谁还能想到弄这些,也太不着调了! 又忍了一会,汗如雨下,体内仿佛正沸腾着一锅子滚水,血液里如蚁噬般的麻痒。 吴邪本想看看张起灵睡着了没有,好找个机会躲到角落里用手纾解一下,偷偷睁眼一瞧,二人的视线就直接对上了。 张起灵的情况并没有比他好多少,皮肤底下泛着异样的红,一贯表情平淡的脸,这会看来却透出别样的情致来。 吴邪的眼圈都熏红了,一双眼湿漉漉看过来,张起灵的胯下简直胀到发痛。 “什么时候中的招?”吴邪掐了一下手心,呼吸粗重,他不会天真到以为这种情况只是偶然。如果说他自己血气方刚,像张起灵那种老头一样沉闷的性格,断不可能不分时机地发情。 “画。” 吴邪恍然大悟,哀怨地看一眼被挪到墙角的那对搂抱在一起的死人,这二位被困时一定也像他们一样为了找机关摸遍了墙壁,然后摸到画像,中了招。 也许他猜错了,这对鬼鸳鸯并非真的宁可做鬼也风流,而是不得不这样做。 吴邪怜悯地瞥了眼角落里那位落单的老兄,想着小爷我大概也要下来陪你了。 要么毒发身亡,要么饿死。 做或不做,都是死。 这铁面生果然是个疯子。 不就拿了一把剑,至于吗?可惜他和闷油瓶都是大老爷们,假如张起灵是女人或者他是女人,死前至少还能风流一把。 吴邪脑子里乱哄哄,东想西想,直到下巴被人握住,抬起,张起灵的舌头直接顶进他嘴里。 吴邪被他亲得腰都软了,魂也飞了,脑子一片惛懵。又呆又软的舌头任由摆弄,张起灵满意地吃了又吃。 春 药的关系,两个人都比平时急躁些。 ——“药下在作画的染料里。如果猜得不错,应是西域的一种奇毒,中者六个时辰内须与他人交合,方可解。” 吴邪脑中有个不成形的模糊的概念,却不懂面对着眼前一个大男人要如何行那事,只有不停地挺高胸膛去蹭他,两手在他背上乱摸,借以舒缓满腔的躁动。 张起灵比他更直接,抽了腰带,衣服向两边一扯,吴邪上半身就光溜溜了。此时药性正盛,他全身泛红像只熟透的虾子,张起灵眼底泛起嗜血的光,恨不得将这具鲜美的肉体拆吃入腹。 “这毒在中原有个别致的名字,叫做……”沿着吴邪的下巴一路舔吻,再是脖子,于白皙的颈项间流连吻咬。他力道并不小,在吴邪脖子和胸口烙下一串桃色的印记。 “思无邪。” “唔……”吴邪弓起身体,张起灵的声音听上去像催情的药剂,每个字都足以让他浑身颤栗。 吴邪也没闲着,这种事大概只要是个人天生就会,此时他无师自通,又是扯领子又是解腰带,对着张起灵大耍流氓,手掌贴着硬邦邦的胸肌,他觉得简直要被烫伤了。 忽然下身一凉,亵裤被一把扯了下去。吴邪惊得张大了眼,木呆呆地由他握住自己那话儿,这是他所能想象到的最羞人的事。可是身体却表现得万分欢迎,光是想到握着他的手是谁的,吴邪就快不行了。 下身湿得一塌糊涂,阳物满是精水,摩擦时发出淫荡的水声,张起灵偶尔会关照一下顶端和下面两个卵囊。吴邪背用力抵着身后的石床,上身向后仰去,脖筋都拉长了,几下抽搐,泄了张起灵满手。 吴邪整个人还在云端飘,就被一把抱起,往床上一放。他这会露着腚,屁股碰到冰凉的青石,居然觉得舒服得很。 泄过之后燥热并未得到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他难耐地往石板上乱蹭,甚至扭着屁股用老二去蹭,像要糖吃的小孩,求抱求安慰,望着张起灵的眼神能滴出水来。 对着这等景色,张起灵呼吸也不免粗重,差点就这么肏了他。 张起灵随手一扯,衣服落地,矫健如豹的半裸体上竟刺着一头麒麟。上次并没有的,一向规矩老实的吴邪哪里见过这个,感觉十分奇异,伸手去摸,肌肉的质感让人爱不释手。 眼神却不断地往他胯下瞟去,亵裤中央被顶起很高,吴邪臆测着那宝贝的大小,眼中难掩惊异。 吴邪两手被拉高按在头顶,衣服挂在手臂上,光着下身,同没穿一样。张起灵欺身而上,沉入他两腿之间,老二在他下腹又顶又蹭,像求欢的公豹。 尽管隔着亵裤,也能感受到那根的硬度。吴邪觉得双腿大开的姿势有点丢人,简直像发情求操的母豹子。 双手被制,只能扭着腰抗拒张起灵的攻击,这无疑是个馊主意,两根阳物撞在一处,吴邪脑子里一根弦绷断了,爽得哼了出来,不由自主开始挺腰扭胯,用自己那根去磨他的。 这才叫丢脸丢到姥姥家!还是他自己张大了腿去勾引的,放浪啊……吴邪微闭着眼,微弱的理智在强烈的肉欲满足下被甩出了脑海。 张起灵随手扯掉他的发冠,长发黑瀑一般铺展开来,衬得眉眼都柔了几分,衣衫半褪,胸前缀着红痕,这个样子的吴邪,让人食指大动。 张起灵饿虎扑食般叼住他的喉咙,一路向下舔,舌尖在乳头打了个转,吴邪竟然鲤鱼似的跳了跳,浑身抽颤,张口便是一声长长的呻吟。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碰那处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满面赧色地别过脸去。 看来找着了弱处,张起灵微微一笑,往那两点上各亲一口,直教吴邪呜呜连声恨不能就地把自个给埋了。眼下却不是调情的好时候,解毒要紧,于是舌尖沿着肋骨辗转而下。吴邪不觉得几天未洗身上能有多好闻,怎么他舔得这般起劲? 张起灵没有过多缠绵,很快就到达了腿间丛林,他俯首亲了亲那里微卷的毛发,吴邪还沉浸在他此举的震惊之中,他就张口将他的阳物吞入口中。 童子鸡吴邪哪里受得住这个,快感和惊吓像滔天巨浪,同时淹没了他。他从没想过男人间还能这样玩,太舒服了,几乎把他的魂儿都吸了出去。 吴邪淫态毕现,抬高了臀,好将自己更深地送入他口中。大腿开开合合,既像推却又像邀请,到快活处,手在身下的床板上抓挠了半天,最终捧住了张起灵的脑袋。 张起灵毫不在意,自己抬手扯去发带,任头发披散。长发及腰,贲张的肌肉,以及胸前的麒麟图腾,这样的张起灵充满了野性。吴邪被他舔着,萌发出一种被什么野兽的舌头亵玩的错觉,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手指插入他发间,轻柔地在头皮上摩挲,就像抚摸野兽的毛皮。 张起灵用舌尖操他阳具顶端的小孔,双手则把玩着下方囊袋。吴邪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叫些什么,或是求饶,或是求更多,张起灵的口水与他的精水混在一起,下身一片湿漉。 吴邪踩在石床上的脚白白的,脚背浮着青色的筋络,只见那十个脚趾忽然都蜷曲起来。 这第二次泄身更绵长些,张起灵一边帮他撸动茎身,揉一下,就溢出一小股。 吴邪失神了许久,才渐渐反应过来刚刚是射进了他嘴里,立刻诚惶诚恐地坐起来,心虚地想确认张起灵是否生气了。却见他舔了舔方才不小心喷到大腿内侧的几滴,仿佛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真叫吴邪面红耳赤,却也迸发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也想舔他的,也想吃他的。 许是春 药的缘故,吴邪大胆多了,要不怎么说色胆包天,若要放到平时,就是借他三个胆,也不敢在张起灵的胯下掏鸟。 这一摸,摸得吴邪惊愕不已。这种尺寸,真是人的家伙事!? 吴邪俯身下去,稍稍拉开他的裤腰,那根神物就等不及地弹了出来。紫中带红,头部浑圆饱满,表面浮着阳筋,真像潜伏在林间的大老虎,这是要下山吃人了! 惊异,好奇,赞叹,种种情绪都明明白白写在他脸上,张起灵看得心头一热,故意用阳物头端在他面颊上蹭了蹭。此等淫亵行为,却让吴邪再次硬了起来。 吴邪跪在他腿间,双手握住粗壮的茎身,这种长度,整根吞入的话,岂不是要捅到他喉咙里?他嗓子眼一紧,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还是先舔上一舔。 舌尖描绘着筋络,沿着前端的沟壑舔了一圈,绕着龟头打转。这哪里是龟头,分明是鳌头!吴邪吞吐着头部,边吃边偷偷抬眼观察他的表情。 张起灵竟难得的微皱着眉,面上隐隐呈现焦躁之色。吴邪看得浑身燥热,口鼻间浓重的男人味道将他体内才平歇不久的那把火又点燃了,他难耐地摆动着腰,随着吞吐的节奏用手抚慰自己。 从张起灵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他撅高的屁股,这姿势使得腰窝深陷,腰身扭动,臀部随之摇晃,万分春情。 吴邪吸得腮帮子都酸了,退出来缓口气,张起灵示意他反过身,于是头对脚,互相以唇舌取悦对方。 吴邪尽可能吞得更深,粗大的柱体差点把他嘴角都撑裂了,涎液淌了满下巴,眼角都逼出泪来。他跪在上方,张起灵掰开眼前白软的臀瓣,吃他老二不算,手指还有节奏地在他后庭处揉按。这感觉直比刚才还要销魂,吴邪双腿微微抖动着,快要跪不住了。 张起灵知道他的妙处,变本加厉地舔弄后方的小洞,舌尖沿着褶皱的缝隙细细舔舐,顶着闭合的入口,看它可怜兮兮地抽搐紧缩。吴邪被他伺候得失了神,也顾不上继续吃了,只能张着嘴呻吟,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春水。 他居然是被舔射的……而且居然比之前还要舒服。 吴邪沉浸在余韵之中,手脚发软,张起灵将他翻过来放平,比刚才更粗硬几分的阳具在他嘴边滑动。吴邪张口又含了进去,这一次不用他卖力侍候,张起灵开始主动操他的嘴。他动作并不太粗暴,甚至还挺温柔的,但是由于尺寸太大,吴邪眼角挂着泪,更激发出让人想要加倍肆虐他的念头。 想肏哭他,肏得他腿都合不拢。 一声低喘,张起灵尽数射入他口中,又厮磨了几下,才留恋地退出来。 “吃下去,解毒。”他亲吻吴邪含泪的眼角。 其实刚才那一下射得很深,大部分都直接射进喉咙里,早就咽下去了。吴邪舔了舔漏在嘴角外的几滴,乖乖吃了。 张起灵被他无意间流露出的春意打动,二人肉贴肉搂抱在一起,接了个缠绵的长吻。 就在这时,吴邪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变化。 >> 挤在一头挨挨蹭蹭的,眼看又要起性致,吴邪不好意思地阻了张起灵作乱的手,再来就要射血了。旋即想到他方才只来了一次,也许并未尽兴?礼尚往来,吴邪厚厚脸皮,支起身子准备再给他用口含一次。 张起灵摆摆手表示不必,吴邪偷眼打量他胯下,丝毫没有软下去的迹象,心中歉疚顿生。 其实在刚才张起灵舔他后庭时就有所感觉了,男子之间行这事,怕是要走后门的。 看这大爷的样子,不用说,自己铁定是挨肏的那个……再看他那雄伟无比的尺寸,差点没把他的嘴操裂,吴邪就觉得屁股疼。叫这玩意捅上一回,人会被劈成两半的吧! 于是吴邪很没出息地退却了。 所幸张起灵似乎并不打算强他,其实倘若他真有此打算,吴邪肯定也是不得不从的。 吴邪闭了会眼,元气慢慢恢复,来自身体内部的热潮趋于平歇,脉象也不复躁乱。除了泄欲后的疲惫之外,他却觉得身上热得十分古怪。 这种热和春 药带来的燥热不同,更像是被火燎着的那种热,集中在腰腹,这种奇异的热气在捡到驯光之后也曾短暂地出现过。吴邪垂眼一看,登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原本白白净净的腰部,竟现出一只麒麟来!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去擦了擦,才算确定真的是刺在自己的皮肉上! 那麒麟形态与张起灵胸前那只相仿,教人无法不联系到一起。 心中疑云密布,吴邪费解地盯着张起灵的胸口,“小哥,怎么回事?” 张起灵穿好衣服,看了他片刻,才道:“其实,它一直都在你身上。” “这……绝无可能!” 这许多年别说吴邪自己,就连潘子,就连军中那几个经常混在一起小兄弟,一同洗澡冲凉那么多回,几时见过吴邪身上有这么大幅的刺青? 再说吴家家教严明,他老爹那个耿直迂腐的性子,又怎么可能由着他在身体上胡来? 然而这麒麟刺在他身上却是不争的事实,吴邪连衣服都忘了穿,恨不得把脑袋搬下来细看,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 他发现这刺青规模不是一般大,同张起灵那幅一样,也一直延伸到后背,扭着身子看了半晌,确认就在后腰的那一片。正好就是刚才他感觉发热的部位。 这时吴邪心中萦绕着几千几百个不解,然而张起灵就像一个死也撬不开嘴的闷油瓶,徒留他在旁边干着急。 张起灵正闭目养神,像是感应得到他不甘的目光,淡淡道,“不必急,过一会自会消散。” 他这一说,吴邪才发觉颜色是比一开始浅了些。 吴邪奇道,“你的……也是?” 张起灵闭着眼嗯了声。吴邪乘胜追击,此时不问更待何时,把心中的疑虑统统倒了个干净。 静了片刻,张起灵清冷的嗓音才缓缓响起,在这百年前的古墓之中,叙述一个更为古老的传说。 “古有神兽,名曰麒麟,麒为雄,麟为雌。今人误传,才将二者混为一谈。” 两只……吴邪很自然地想到他们二人身上这两只,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觉不妥,为时已晚。 张起灵看他的眼光似笑非笑,“你那只是麟。” 吴邪暗骂自己没出息,差点又被他那一副好皮相蛊惑,耳根发热。过了一会才醒过味来,不管公的母的,重点应该在于这图究竟是怎么现出来的?又为何这些年吴邪根本没见过? 张起灵一定知道答案。 张起灵的确知道答案。 “此前有一次你也像方才一般觉得身上骤热。” 吴邪连忙点头应是。 “那时假如你脱衣查看,应该就能早些看到。” 吴邪仔细回忆着上次的细节,他先是受驯光的幻术所迷,张起灵放血喂他,破了幻境。 “被我的元精入身,图腾方显。” 第一次,他饮了张起灵的血。第二次,他吃了张起灵的……吴邪脸一热,不再继续追问了。 然而心中疑虑却并未因此打消分毫,反而更多了。太多的巧合凑在一起,本就不寻常。无数复杂的情绪自吴邪眼中一闪而过。 “你到底是谁?”他盯着张起灵,如是问道。 “你岂非早就知道。”张起灵答得波澜不惊。 轮到吴邪吃惊,他自以为做戏做得没有十分也该有八分功,殊不知早在那次醉酒他就把心事吐了个干净。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一开始是我想岔了,你也从未刻意隐瞒过身份,我只是没想到哑巴张会是你这个样子……” 张起灵难得表现出一丝谈话的兴趣,“你觉得该是什么样?” 如传闻中那般身如铁塔,凶神恶煞,满脸淫邪的林魔?吴邪汗颜,这种无稽的想象还是让它烂在肚子里最好。 张起灵饶有兴趣地观察他变来变去的表情。 “离开鸣沙山那一路走得太顺当,看我落跑,那凶婆娘早该追上了,除非……我身边就有一个令她忌惮的人。还有乌云,烈马认主,我不认为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驾驭。” 吴邪正色道,“几番对照下,我就知道自己认错了,但当时的情况,已然骑虎难下。”况且当时吴邪对这个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土匪的土匪头子充满了好奇,才有了这一路的共患难,不可不谓是一段奇缘。 而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缘分似乎还不止这么浅。 西风纵 下 蛮族 吴邪看他瓶嘴又关上了,哪怕心中着急上火,也是无计可施,只好拿出皮里阳秋的涵养功夫,打坐调息。 奈何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刚才大干那一番,着实耗费了些体力。吴邪装模作样闭着眼,脸色却默默地红了。 静心,戒躁,吴邪告诫着自己。休憩片刻,待腹中饥火稍平,便开始尝试寻找破解之法。目光转来转去,最终还是落到汪藏海像上。 思无邪是至烈的春 药不假,却鲜有人知晓它的另一种用途——驻色。传闻用襄了思无邪的染料作画,可固色千年不褪。 是以时隔百年,壁画依旧保存得如此完整,当真如昨日才画上去的一般。 吴邪席地而坐,对着画像苦思冥想,竟还真给他看出些门道来。 这画中几处飘洒的血迹,若非作画者无意为之呢? 吴邪少时读过不少杂书,不乏方术之流,其中有一派奇门遁甲。出于兴趣,他曾翻阅过不少相关的典籍,初窥门径。这几处血迹点数与方位看来似乎恰好暗合着天干地支,看着有八分像是奇门遁甲之术。 思及此,大有茅塞顿开之感,吴邪埋首在地上悉心推演。 算到焦心时,冷不丁瞥见一边闭目打坐的人,事不关己气定神闲的态度让人恼火。 强自压了压火气,他寻思着:且看我破了这道阵法,让你个土匪山大王开开眼! 吴邪集中意念,神态十二分专注。数个时辰过去,大功告成,他排出几块砖的位置,接下来须得依照次序以不同程度的内力敲击。 这事自是张起灵来做较为合适。 一时间只见身影翻飞,步法精妙,飒沓如流星,吴邪看得心绪激荡,险些忘乎所以叫起好来。最终一击,张起灵内力拿捏得只能说精妙之极,其力道三分绵,三分韧,四分至刚至烈。 静。 若非这般静,又怎能听得到那厚壁之后的响动。 吴邪屏住呼吸,追逐着那耳力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时而在左,时而在右,时而在上,时而在下,专注久了,只会让人错觉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骤止。 他却想错了,生门并未开启。 吴邪不信邪,敲敲打打,砖石严丝合缝,仿佛是无声的嘲讽。他怒火中烧,一掌拍在墙上,如蜉蝣撼树,墙体纹丝不动。 灰心丧气之际,张起灵抛出两个字来—— “地上。” 吴邪略一迟疑,又听他继续说道:“剑指的位置。” 吴邪的目光顺着汪藏海的剑尖下滑,最终落到其中一块地砖上。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吴邪几乎不抱希望地叩击了三下。 方才无论如何也掰不开一丝缝的石砖忽然翻了过去,底下却不是另一条密道,而是另一个死人。 与其说是另一间斗室,不如说那是一副棺材。 稀疏蓬乱的华发,嶙峋的枯骨根本无从辨认,可是他们只一眼就认出了这具尸骨。 骷髅头上的铁覆面,蒙了无数层锈斑,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金属色泽。空洞的两个眼窝从面具背后透过来,仿佛依然洞晓这世间的一切,吴邪背上乍凉。 除了铁面生,还会有谁到死都不愿以真面目示天地? 它的死状过于诡异,甚至没有躺下。诚然,入土为安并不适合他这样的人。 它是跪立在石坑里的,唯一支撑它的是他怀中的物事——枯柴般的手骨死死抱着一块半人高的、黑咕隆咚的破石头。 吴邪欲伸手探个仔细,却被猛拽一把,差点跌下坑去。 “别碰。”张起灵托了他一把,道,“这是陨玉。” “这世间竟真有陨玉!”吴邪惊叹。 传说上古时期,天地初开,火神祝融于水神共工大战。祝融的天火火星落入凡间,是为陨铁,陨铁埋于地底炼化千年,是为陨玉。 陨玉乃是神物,轻易不为凡人所用,大凡普通人的神志、力量盖无法驾驭之,反被影响了心志堕入魔道。 “这铁面生莫不是走火入魔,死于失心疯?” 张起灵蹲着查看了一会,坚定地摇头,“他并未疯。恰恰相反,求仁得仁。” 听他之言,吴邪仔细去看,长匣形的陨玉一端杵在地上,顶端的中心自有一道齐整裂缝,显然经过人为雕琢。再看铁面生尸骨,纵然是跪姿,竟有种舍我其谁的气势在里头。 除了铁面生,还会有谁连死都死得这般目中无天地? 然而吴邪又想不通,难道说铁面生千辛万苦锻冶了陨玉,然后就这般抱着慷慨赴死了?既然雕琢,为何不铸一把神兵,而是弄成这么一个四不像的物事? 张起灵忽然站起身来,吴邪知道他定是有所发现,立即以眼光追问。 张起灵不语,而是来回摸了两下佩刀的刀鞘。然后松开手,视线却转而锁定在驯光之上。吴邪自然双手奉上。 他左手持剑,右手自剑身轻轻拂过,端详着剑刃,神情肃穆。 吴邪知道举凡武学大家,对待兵器都是十分敬重,而不单视作是一件随身之物,此时也不由得跟着屏息凝神起来。 张起灵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 吴邪欲问又止,正愁苦之际,没成想他主动开口了。 “谁能想到,上古的陨玉,最后竟被制成了一柄剑鞘。” 吴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的内心震撼不止,甚至透过眼前的死人骷髅,看到了百年前,铁面生倾尽毕生心血锻造了这样一柄剑鞘,最后功德圆满,聊发少年狂,抱着它一同沉入幽冥地狱。 然而这却不是驯光的鞘,厚度宽度俱不匹配。 什么样的宝剑,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剑鞘? 吴邪和张起灵异常默契地,抬头望向同一个地方。 汪藏海,无锋重剑。 除了汪藏海,世间任何人——甚或铁面生自己,也无法挣脱这樊笼。 这铁面生,死也死得教人捉摸不透,他究竟是希望墓有重开之日,还是想让曾经那些未了的恩怨,就此销声于世呢? 事已至此,显然,他们唯一逃出生天的希望也没有了。 “这就是最终的……生门。”吴邪勾起嘴角,他嘲笑自己,费了这般心力,得到一个更为绝望的答案。他语调轻快地调侃着,“你觉得把墙上的剑依样扒下来,管用吗?” “或可一试。不过既是扒墙,不如打个洞,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一年半载,也能打通到地面上了。” 张起灵居然也会开玩笑。 吴邪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长眠于此的墓主人若有阴灵未散,想必也料不到后世会有这样两个狂妄之辈,正如多年前的他自己一般,在注定的死局中谈笑风生了吧。 接下来才是真正难熬的时候。 除了等,还是等。 至于等活还是等死,吴邪强迫自己不去考虑。 但他自问还没旷达到至生死于度外,尤其这地方太静了,而他唯一的同伴沉默得像块石头,有时甚至难以确定他究竟还在不在那儿。 完全静不下心来打坐,吴邪故意在一方斗室内踱来踱去,发出各种响声,一边拿眼偷瞄角落里那人。教人失望的是,张起灵老僧入定一般,充耳不闻。 真能有这般超脱?别只是睡着了吧? 吴邪涌起坏的念头,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没反应,那不如再凑近些。他大气不敢出,鼻尖和鼻尖几乎要碰上,之前亲吻的画面不停涌入脑海,竟然觉得口干。 吴邪满脑子绮念正出神,张起灵冷不防睁了眼。 吴邪受惊,猛退开一步,站不稳身子打晃。张起灵适时扶了一把,这下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再无处可逃了。 接下来的动作熟稔得像是操练过千百遍,嘴唇贴合,辗转,舌头温柔地缠绕。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明明都是堂堂七尺的大老爷们,却实实在在感觉到那种吸引,五脏六腑仿佛都化成轻烟飘散,只余心尖子上酥酥痒痒。 张起灵沿着下巴的曲线,吻他的脖子。吴邪喜欢这种湿漉漉的感觉,甚至萌发出让他把自己全身都舔湿的念头。 “你觉得我们能出去吗?”吴邪仰着脖子,把头搁在床沿上,目之所及尽是虚空。 张起灵沉吟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吴邪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无意外。之前他有过一阵怀疑张起灵还留有后手,但这个男人不会骗人,要做什么,他定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而不能说的,他会选择缄默而不是欺骗。这一点,哪怕他们身份背景天差地远,吴邪仍看得十分通透。 当然,张起灵肯说的太少了,吴邪想知道的,他都不会说。 吴邪下意识地把手掩在腰上,刺青初次显形时带给他的极大震动,也成了心头的一根刺。 他不指望能从闷油瓶嘴里倒出点什么,只靠自己胡乱猜测,他怀疑到张起灵会否是他的血亲。父子太夸张了,年龄也不相合,倒有可能是小叔,但无法解释这种寓意明显的图腾为何会出现在一对叔侄的身上。最有可能的是兄弟。 吴邪认真设想过假如张起灵成为他的兄长,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张起灵面色坦然,任由两道贼亮亮的目光在脸上扫来扫去。 吴邪讪笑着,与他并肩坐下来,“小哥,说不定我们会死在这里。有些事,反正早晚总是带进棺材里,不如说出来,让我也死个明白啊。” 张起灵何尝未想过?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改变的又岂止是一两个人。 他也权衡过,用吴邪的一生作赌注,到底值不值得。 答案是否定的。 “有时候,对一个人隐瞒真相,是为了保护他。”张起灵很少说这样的长句,从他的神情能够看出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有多郑重。 但他越是郑重,吴邪就越是生气,气到失去理智,敢于做出不要命的举动来。只见他翻身骑到张起灵身上,用力揪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盯住他,两个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那么请你先告诉我,你是我什么人?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张起灵沉默地接受了他的怒火。 “不敢说?怎么,干完了,就想拍屁股走人吗?”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吴邪几乎是耍赖般地讹他。 张起灵脸上流露出一丝无奈,却再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他感觉得到吴邪很失望,紧绷的身体陡然泄了气般松弛下来,攥着他衣领的手也松了,紧接着整个人从他身上滑了下去。 之后吴邪绕到床的背面坐下,再没有看他一眼。 地底不辨时日,只能从越来越频繁的饥饿次数来判断,他们又熬过了一天。 冷战于吴邪来说是不明智的,生还的希望愈发渺茫,还要忍饥挨饿地度过这最后时光,唯一能够搭上一两句话好确认自己还算活着的那个人,目前与他相隔一张冷冰冰的石床。 杀千刀的张起灵或许还乐得耳根清净! 吴邪又胡思乱想了一通,架不住困意,靠着床沿睡过去。 这一觉不知多长,醒来时吴邪惊觉眼前漆黑一片,周遭死寂,顿时背后竖起寒毛,怕是已经身在阴曹地府。 正疑神疑鬼,心中慌乱之际,一只手握住了他。 那只手干燥温暖,吴邪安下心来。 “见你睡了,才熄的灯。”张起灵解释道,平缓的嗓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 吴邪心中一动,循着声音的来源,伸手摸索他的脸,轮廓分明的五官,眉眼、鼻子、嘴唇,潮湿微凉的手指虚虚按在他唇上。张起灵捉着他的手,挨个亲吻指尖。 吴邪很想说点什么,又怕坏了气氛。 同一时刻,地面上哀鸿遍野,壮美风景不再,放眼去皆是战火与焦土。 中军大帐内彻夜燃着烛光,吴三省已经五日未曾合眼。他眼底血红,干瞪着案头一封手书。 信是在大军开拔第二日送到他手上的,信中称吴邪在他手中,交换条件便是此役吴三省改换战略,放弃西阳关,改宁鹿谷为主战场,并行拖字诀,尽量与蛮军胶着而战,时间拖得够久,吴邪才能完璧归赵。 吴三省也有过权衡,他想寻的两全之法,本就不存在。 弃守西阳,有多少将军因此质疑他的决断,失了天险,纵然是拉长了敌军的战线,却也将我军至于被动的境地。 “此战若败北,吴三省提头去见。”他只留下这句话。 破釜沉舟的态度,让众人闭了嘴。 其实也不是全为了吴邪。 还要从吴三省当初一战成名说起。上代蛮族大君阿提灭在那场战役里中他一箭,一代枭雄自此缠绵床榻。 从那以后,蛮族内斗持续了两年。直到第二年春阿提灭撒手人寰,三子图萨力排众议,接掌大君之位至今,与吴三省交锋不下百次,可说是夙敌了。 两族纷争百多年,吴三省的戎马生涯全是在与这些蛮族人打交道,他对他们的了解,简直比对自己同胞还要深刻。 而他希望这场历久的争端,能在他的手中终结。 眼下正是一个机会。 虽然这样打下去,双方都是死耗。然而蛮族拒不撤退,他们又怎能退却? 身后就是家园。 “三爷,休息吧。”潘子立于下首,恭敬地提醒他时候不早。 “潘子,只有你从头到尾没对我质疑过半个字。”吴三省疲倦地揉揉眉心,“事实上,你心中想必也积了不少疑问。” “潘子想事想不深,只知道三爷做事,一定有您的考量。” 在吴三省看来,那封信并不是一个完全坏的消息,能够确定吴邪并未落入蛮族手中,否则对方定会立刻要求他不战而降,而不是继续撵着打了。 但写信人一定也不是自己人,看来倒更像潜伏暗处的第三方势力。吴三省敏感地从中嗅出阴谋的味道。 “这一仗打完,要变天了。” 举目而望,苍穹仿佛压得很低,远处的天际闷雷滚滚,就像是为了印证吴三省的话。 雷雨夜。 浩浩荡荡的骑兵在铁线般的雨幕中疾行。 马蹄整齐划一踏破雨声,为首那人半张脸隐在斗篷之下。 这是蛮族血焱部中最为训练有素的部队,此时不在阵前拼杀,反倒调头直切蛮族王都歇讷,不费吹灰之力冲破城门,迅速占领了王城。 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井然有序得完全不像一场政变。 大君在外征战,王城中只余女眷和老弱。 敌将吴三省一反常态,把要隘西阳关拱手让出,于蛮族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大君图萨这一次差不多是倾其国力,誓要攻克这道多年来一直无法逾越的难关。 然而就在这背水一战的时刻,血焱部大将煌烈,起兵造反了。 滴嗒,滴嗒。 煌烈在均匀缓慢的滴水声中缓缓翕开了眼皮。 他的情形显然并不太好,双手被铁链反捆在身后的石柱上。意识到这一切后,他开始愤怒地挣动着手臂,铁链发出哗哗的响声。 响声惊动了上面的人,地窖门吱呀一声打开,紧接着传来脚步声。煌烈怨毒地盯住前方的阶梯,他要看清究竟是谁胆敢囚禁他。 一道人影沿着阴冷潮湿的石阶而下,看身形竟然是一个女人。 煌烈嗤笑一声,用蛮语不阴不阳甩了句讽刺。张海杏瞟了他一眼,也不咸不淡地回敬一句。 煌烈挑眉,“婆娘,你是哪个部的?”张海杏一身关内女人装束,他倒没看出她是同族。 张海杏冷笑两声,嫌他聒噪,干脆卸了他的下巴。 可是,真的煌烈被关在这里,那此时在歇讷造反的人又是谁? 王城之中。 图萨的宠姬假意投诚,柔若无骨的腰身里却抽出一柄杀人刀来。挥刀毫无留情,刀气割破了“煌烈”一点脸皮。 张海客啧了一声,重制一张人面皮,又要难为不少时间了。 >> 也许是吴三省那股总是耀武扬威又懒得解释的气性,使得他在朝堂中积了不少怨,一时间“西阳关失守吴三省落荒而逃”的谣言传遍了京师,雪片般的奏折几乎把少年皇帝压垮。 那群整日龟缩在高墙中撮弄笔杆的人,这么多年来毫不感激地坐享其成,根本不会去考虑眼下这份安定是多少人用年华乃至性命换得的。这许多年他们一方面忌惮于吴家倾天的势力,又痛恨着他们的愚忠——小皇帝根本不是那段料,不是谁穿上龙袍都能体面的。 蠢人尚能看出的事实,才高八斗、先帝都曾赞其文曲星下凡的吴一穷能看不出来?吴相骨子里或许是带点文人的酸气,可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正因为皇帝不够体面,才需要他这样的忠臣来帮他体面。 然而还剩几个像他这样一心为国的忠臣呢?不知何时,茫然四顾,能够与他站在一边的越来越少了。倒是多少人饿狼般红着眼盯着他们一家,只是碍于吴三省手中的兵权,和吴相朝中的人脉,迟疑着不敢下手。 最初舍得放吴邪远行,也是考虑到京中日益动荡的局势。边陲虽苦寒,但看得见的明枪,比看不见的暗箭要容易防备得多。 眼下吴三省不知抽的什么疯,选在那么一处对于双方来说都难打的位置。有心之人借题发挥联合起来弹劾,皇帝根本扛不住压力,听取谗言,下令换将。 临阵换将,兵之大忌。 王八邱带着圣谕趾高气昂地踏进中军大帐,宣布全面收回吴三省的兵权时,多少人等着看他发作。然而他只是站起来,掸了掸甲上的灰,捧出将印,从头至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随后总帅王八邱一声军令,两军于宁鹿谷鏖战三日,战亡人数超过十万。世外桃源彻底化为尸山血海,被冲天的死人味引来的狗头鹫在半空盘旋不去,发出尖锐的鸣叫。 蛮军由于战线长补给慢,力渐不支,开始后撤。王八邱亦步亦趋,一条血路直铺西阳关。 王八邱野心比天大,居然妄想一路平推打回人家老巢,他忘了伤亡惨重的不止是蛮军,己方战士经过连日苦战早也气空力尽,才到西阳关,就遭遇对方后继部队的迎头痛击。 天下早已大乱,墓穴倒成了避世之所,与世隔绝,不知今夕。 “也不知三叔近况如何,本来这时我或许也应在沙场之上,与蛮兵拼个你死我活,如今却受困于这鸟地方……真是世事无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张起灵问他:“你恨蛮族吗?” 吴邪有些奇怪他的问法,“恨,是谈不上的。” 更多是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敌对情绪,与其说是恩怨,更像是一种习俗。 “其实我从未真正接触过蛮人,只知他们骁勇剽悍。三叔倒是讲过,蛮族历史上出过几个真英雄,上代大君阿提灭,就是他老人家也十分钦佩的人杰。” 他提及那个名字的时候,张起灵的眼神有一瞬间变得很奇特,像是想起了什么年代久远的事情,既怀念,又哀伤。这种情绪从他眼中一闪而过,如果不是时刻注视着,吴邪根本不会发现。 张起灵说:“我是蛮人。” 吴邪半张嘴的样子看起来想必是有些傻的。 其实他也不是全然没想到这点,中原人——至少中原的正经人,是不文身的。即便流氓土匪之类的,也极罕见文身者。 吴邪一直认为自己是正经人,可想而知先前的事对他的冲击有多大。 旋即他脑中蹦出一个念头。 “难道我也……”吴邪手按在腰上,一脸怀疑和震惊。 张起灵否认,“你不是。”他停下来,望着吴邪,似乎在权衡。 “为你刺青的人,是我。” 吴邪发怔,似乎并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很久之前,我们就已见过。”说罢,张起灵从怀里摸出一块东西,剔透的翠绿之下,掌纹清晰可见。 吴邪从他手中拈起玉鱼,手感温润,还沾着贴身的暖意。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 阴阳鱼首尾相扣,时隔多年,终于回复了原貌,平躺在吴邪掌中。 他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到这失落的另一半。 吴邪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解迷茫的神情。张起灵在他的身上刺青,拿走一半玉佩——他发现这些事根本无从想象,就好像是听了一个属于别人的故事,却又真真实实发生在他身上。 长平十二年,冬。 大雪。 漠北一座不起眼的穹庐之中,传出女人凄厉嘶哑的哭号,随后是一声嘹亮高远的婴啼,刺破雪夜。 这个婴孩便是阿提灭次子,取名坤达。 依照蛮族风俗,大君的儿子只在母亲那里养到四岁,就要搬出来独立了。 坤达的生母只是大君帐中的侍女,并非阏氏,生了儿子,似乎也没能让她的地位有所改善。 她本长得十分明艳,但表情总是愁苦的,话也很少。不知道是不是受此影响,从没人听见坤达开口说过话。 二王子是哑巴——成了部落中公认的秘密。 不仅仅是不说话,从很小的时候,坤达就表现出和其他孩子的不同来。 比如他不贪吃也不贪玩,不像其他部落男孩那样争强好胜。即便被大孩子欺负了也不会哭,而是用他那双乌沉沉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被盯久了,年长些的孩子不知为什么心中就涌起一股寒意来。这种时候,他们会一边怪叫着“疯哑巴”一边躲得远远的,然后在远处捡地上的石子砸他。 由于这种不同,同龄人都不与他一起玩耍。坤达的时间一分为二,一半用来看天,一半用来拔刀。 坤达有两名伴当,分别名叫海客、海杏,是一对双胞兄妹,年岁都与他相仿。 海杏第一次被兄长领着去拜见时,坤达坐在高坡上,垂首盯着地面,年仅三岁的人脸上刻满了远超年龄的持重。海杏问他在看什么,不语,她跑过去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去。前日下过雨,地上有滩积水,两多岁的海杏不懂这有什么可看的,多年后才明白,他已透过积水,看见了另一方天地。 有些人,命中注定是要成大事的。 坤达最大的兴趣是拔刀。 蛮族尚武成风,同龄男孩也练刀,但更多是当作一种游戏,挥舞着为小孩特制的兵器,纵情奔跑在大草原上。 坤达的兵器,却是一把货真价实的苗刀。 而且他从不挥刀,只拔刀。 因为赠刀给他的师父说,只有拔过十万次刀,才有资格练刀。他并不懂“十万”具体是多少,那时他顶多只能数个几百一千。但他把这看作是一件极为庄严的事,从不当它是一桩游戏。 他的师父,同时也是他的母亲。 西风纵 下 小不点 坤达的母亲是一个用刀的高手。 她很厉害,甚至比族内的大多数男人都要厉害。 在坤达心目中,她可以是刀客、是师父,惟独不像一个母亲。 她从不拥抱他,甚至极少与他交流。 相处中最温情的时刻,就是每个月圆之夜,她会用一种陌生的语言,低声哼唱一首略显哀婉的歌调。 比起母亲,坤达对父亲的感情更为寡淡。 只有每年族中祭典时才能见到一面。坤达望着那个远远地坐在高处,裹着裘皮的汉子,告诉自己这就是父亲。 每年祭典之后的狩猎,是最值得期待的部分。每家的孩子摩拳擦掌,趁此机会一展武勇,特别出众的还有机会得到大君的赞赏。 坤达还不到独自狩猎的年龄,因此只能站在妇孺阵营中观看。 乌拉索是这一批少年中最得长辈青睐的,身材魁梧,走路带风,说话中气十足。这一回他不负众望,第一个从丛林间一跃而出,半身皮袄上沾满鲜血,肩头扛的,竟是一头成年不久的白虎。 人群响起一片欢呼,乌拉索像个英雄那样凯旋归来。 变故就在那时发生,林间忽然窜出一头身长九尺的雌虎,一声虎吼震耳欲聋,直扑乌拉索! 说时迟那时快,人们甚至忘记了惊叫,大君从旁夺过弓箭,搭弓欲射,一道小小身影却先一步进入视线范围。 他背上的刀比他的人还要长,却丝毫没有阻碍他的速度。他跑得那样快,就像草原上的风。 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的刀。 他们只看见肚腹中刀的雌虎滚落到地上,冲刺伤它的人怒吼着,做出全力攻击的姿态。乌拉索告诉自己要冷静,但他的后颈不受控地开始抽搐。 坤达握着刀,刀上沾着虎血。他比身后的乌拉索整整矮一头,与猛兽对峙着,眼中竟没流露出哪怕一丝恐慌。 伤痛彻底激怒了雌虎,转而对准坤达扑过去。他向前一翻,跃上虎背,不理身下猛虎剧烈挣动,他双手持刀,一刀运足全力,从虎后颈直插下去! 刀刃擦过颈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跪在逐渐失去活力的虎背上,热血喷出三尺高,将他的脸全染红。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看着,却没有一个人能发出声音来。 像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这一场惊险就此揭过。 大君犒赏了几个孩子,最后走到坤达跟前,那孩子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大君什么都没表示,就这样走开了。 又一个漫漫冬季。 蛮族人大都不喜欢冬天,因为大雪会破坏植被,一整个漫长的冬季,几乎难觅猎物的踪迹。 坤达不讨厌冬天,也许是因为只有下起雪的时候,母亲才会破例与他多说两句话。 那个时侯她的脸上会呈现出一种恍若少女的烂漫来。 今年冬天她生了一场大病,整日卧床,身体每况愈下。坤达才从这个穹庐搬出去一年多,此时又回到这里,为了照顾她。 大约真是母子连心,关于她将不久于世这件事,他们其实都隐隐预感到了。 彼此都不是多话的人,大多时候相对无言。她很少话,坤达更甚,从出生起,就从未说过一个字。 庐内烧着炭盆,外面雪花落地的声音几乎都能听见。 也就是那个冬天,坤达从她那里知道了两件重要的事。 他不是大君的儿子,他的父亲在遥远的中原。 他也不叫坤达,他在中原的名字叫做张起灵。 直到那一刻他终于知道,无论表现得如何完美,也不可能得到夸奖的原因。 她向他描述了中原城镇的样子,中原的人如何生活,说什么样的话,吃什么样的食物,听来就像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她唯一不说的是关于他生父的事。 这个故事很长,从江湖到朝堂,她足足讲了一个冬季,张起灵沉默而认真地听着。 最后她捧出黑金古刀交到他手中,很沉,他知道这是她的佩刀,于她重若性命。 她说:“刀出鞘,必见血,三思后行。” 张起灵隐约有些明白,她想说的是,刀的真意不在杀,而在藏。 那是她第一次抱他,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抚摸他的头,告诉他:“活下去。” “娘。” 那是张起灵第一次开口说话。 也是他对母亲说的唯一一句话。 长平十八年,春。 张起灵六岁,丧母。 >> 两个月后,三王子图萨并胞弟查尔钦出世。 张起灵拒绝迁入王都,选择继续独居漠北。对此大君的态度是放任自流。 另一方面,南边争端已起。天南海北的两个君王,各自坐在王城之中,同时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谁都知道这一仗无可避,而且对两族都是巨大和长久的损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当时两边都缺少这样一个人。 阿提灭本来有机会成为这个改写历史的人,只可惜,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不顾一切的自己了。现在的他更多是站在大君的位子上考虑问题,他的羽翼之下不仅仅只有他的家人,更有他的臣民。 对于一个种族来说,没有什么比留存更重要。 战争相持了六年,这六年里上天像是听到了张起灵心底的声音一般,让他飞快地长大了。 蛮族十五岁为成年,十二岁的他站在一众十五六的青年中,体格也丝毫不逊色。 但是,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什么出众的表现了。 大君的四个儿子中,大王子刚猛,武艺最高;三王子稳重,懂得进退;四王子聪慧,能言善辩。惟独二王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冷漠的性格令人退避三舍。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连算得上是最亲近的海客,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就在大哥和三弟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各自的过人之处时,他就像一株伴生植物,大多数时候是被忽略的。 甚至是武艺。 连续几年的狩猎大会,大王子都毫无悬念拔得头筹,三王子总是谦逊地恰好位居第二。至于二王子,看起来只是空长了一副愚蠢的大个子。 多年前那个淋了一头虎血的瘦小却强悍的背影,被人们逐渐淡忘。 只有两个人会偶尔用探究和防备的眼光打量张起灵。 一个是他的弟弟图萨,还有一个,是他的父亲阿提灭大君。 图萨并不是唯一一个懂得以退为进的人,他现在忍让,是为了将来不忍让。他只是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二哥,可以做得比他还要绝。 雄性动物的本能让他感觉受到了威胁。 但是张起灵把锋芒藏得太深了,甚至很多时候他都差点相信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庸碌之辈。 藏锋何其难?既是锋芒,势必要伤人的,不是伤他人,就是伤自己。 张起灵真正的狠厉之处在于,他不惜自伤。 海客有时会觉得他是在等,至于等待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机会来得太快。 中原使节带着求和的意愿而来,大君不动声色地接待了他。 这一天总算是来了,蛮族人剽悍的马战能力和不惧死亡的作战风格,让中原军队吃尽了苦头,他们终于要低头了。 对方开的条件十分优渥,允许蛮族入关通商,每年朝廷还会有特产供上,许诺中的特产,都是大多数蛮族人一辈子未曾见过的。 此外,皇帝提出让大君膝下一位王子南下前往中原,并允诺以世子之礼待之,美其名曰,巩固邦交,传播风俗,不得不说想得周到。 别人眼中的苦差事,对张起灵来说是机会。 座下几拨人七嘴八舌,座上的阿提灭半靠着支着脑袋看他们。他的眼睛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南下通商这个条件太有诱惑力,阿提灭心里也清楚,连年战乱只会使他的族人越来越少。 至于要选哪个王子去,这一次,他们的意见出奇的统一。 选谁?当然选最无能、最不可能继承大君之位的那个。 阿提灭的眼神更冷了几分。纵虎归山,一瞬间,他的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但是张起灵太聪明了,多年来伪装的懦弱此时成为他不能说不的理由。 另一方面,由于担心将来有一天张起灵会威胁到自己的王位,此时图萨自然是不遗余力地将他往外推。 这件事情上,图萨在无形之中帮了他。 场面上的礼数还得周道。 送行的马队一直从王都延伸到漠南。 大君跨着高头大马,威严不忍逼视。他的对面是另一骑,张起灵背着刀,神情淡漠,没有说话的意思。 韬光养晦,人的本性最是难压抑,多少成年人都做不到的事,一个半大的少年郎做到了。那一刻阿提灭看着张起灵,觉得他定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男人。 与血缘无关,单纯出于对英雄的赏识。 大君说:“沉默是高贵的。” 张起灵点了点头,干了酒,策马而去。 廿四年冬,张起灵作为质子去往中原,随行只带走了两个人,一把刀。 换了水土,张起灵也没有因此变得多话一点。 因为早听闻蛮族凶悍之名,以为此番来的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角色,宫中如临大敌,增派了不少护卫看宫护苑。后来发觉张起灵除了为人冷漠之外,并没有任何逾越的行为,也就放松下来。 在宫中,他差不多就是一个特殊些的透明人,没人管他,也没人真当他是个王子。他的作用,就是用来提醒一下千里之外的那位蛮族大君,不要妄动罢了。 王孙公子们可不懂什么政治外交,玩乐才是他们人生的主题,难得来了这么一个稀奇的人,都跑来取乐。 通常沉不住气的只有海杏。 每次替主子出头的是她,替她受罚的是她哥。 他们整不到张起灵,就整他的伴当。 “喂,蛮子,听说你们那都是生食牛羊的,是不是真的啊?” “刘兄此言差矣,有道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坤达兄,小弟我今儿个特地带来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牛送你,以慰你思乡之情。” 张起灵理也不理,任他们一搭一唱。 郭世子差人牵牛出来,一脸好心地交到他手中,“其实小弟也很好奇,这牛肉要如何生食,不知坤达兄能否让我等开开眼?” 他本意是奚落一下张起灵,没成想对方会狠绝到这种地步。 张起灵出刀干净利落,野牛轰然倒地,还没感觉到痛苦就咽了气。然后他从牛胸口剜下一大块肉来,血淋淋的,咬下一口,漠然地咀嚼着。 最开始挑衅的刘世子一个没忍住,在冲天的血腥气中,差点把肠子都呕断。郭世子面色也很难看,也赶紧告了辞。 从那之后,不知为何传闻又变了,说是蛮族人生食人肉,搞得皇城人人自危,看见那三人都远远绕着走。 好像又回到他四岁之前的日子,没人愿意与他多说一句话,甚至是他的母亲。 一晃三年。 人说中原最美是春,百花开遍姹紫嫣红。宫中过春节很是热闹,像是永远不会落幕的歌舞升平,觥酬美酒。在张起灵眼中,却都是无声无色。 从小便是如此,他永远都融不进那种欢乐的气氛中。 过年过节可以让人忘却很多的不愉快,连海客海杏也与其他孩子玩乐去了。 张起灵独自坐在高耸的宫墙上,随后一个小小白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那小孩穿一身很厚的袄子,外面还套着一条很厚的斗篷,像个软绵绵的雪娃娃。他趴在围栏外,脸贴着围栏,近乎贪婪地遥望着围栏内的孩子们疯玩疯闹,眼中流露出艳羡。 围栏像一道屏障,将所有的快乐隔绝开来。听得到,看得到,无法加入,无法拥有。 高墙之上张起灵远远地看着,那个小不点的背影看起来竟和他一样孤独。 张起灵很少会去注意周围发生的与他无关的事。 平常他待得最多的地方是校场。 开春后,校场里来了一批官家的孩子,由杜雀山将军负责传授武艺。就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张起灵第二回看见了小吴邪。 似乎是特别怕冷,春暖时节,他还是裹成了肉粽,半张小脸陷在斗篷里。 吴邪的对面站着几个比他高壮的男孩,看起来都要比他大上两岁。 他献宝似的捧出一叠纸来交给他们,大眼睛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我用了不同的字体来写,保证不叫解先生发现。”吴邪小声地说。 麻子看了一遍吴邪代笔的功课,满意地收入怀中,眼珠一转,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带你去玩。” 吴邪才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比起做那些学问,吴邪是更乐意习武的,却由于体弱不被允许。 事实上他不被允许做的事太多了,大部分同龄男孩儿玩的游戏,都被视为是危险的,与他无缘。 男孩们爬树掏鸟窝,点炮仗爆竹,甚至是打架挨训,所有这些,他都羡慕得不行。在他们自由奔跑的时候,他只能慢吞吞地跟着走,虽然即便真的跑起来,他也是跟不上的。 吴邪在长辈心中落了个知书达理、听话乖巧的印象,他却宁可没有。 他也只有用这种方式对他们施以恩惠,以求得一个朋友的席位。 爬高落低是孩子的游戏。 他们爬上了房顶,又爬上屋旁那棵高大的老树。吴邪努力地跟在最后,他的身体明明难以负荷大量连续的攀爬,可是他依然固执地坚持着。 “师父来啦——”不知是谁喊了声,孩子们沿着树干猴儿般地滑下,一溜烟跑个没影。 除了吴邪。他们早把他抛到不知哪去了。 吴邪双手死死抱着树桠,试图伸足去够下面那一根。张起灵看到他的汗水顺着鬓角,最后汇聚在尖尖的下巴,晶莹的一滴。他倒是一脸坚毅,只不过脸上泛出异样的红潮,由于皮肤白而透明,显得底下血色更甚,像是一碰就要流血似的。他整个人也像一片树叶,微微地颤抖,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松手落到地上。 杜将军气性大,都没注意到树上还有个人。奔进院门只见满院狼藉,怒不可遏,暴喝一声:“小崽子们反了天了!” 吴邪本就紧张,冷不丁被他一震,惊惧交加,脚下打滑,失足坠下来。 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岂不是连人都要四分五裂? 张起灵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他连自己的事都不愿意管。 惊飞的麻雀扑棱飞去。 树下是杜雀山瞪大的牛眼和可以吞下两枚鸡蛋的嘴。 一片新叶悠悠飘转,落到地上。 吴邪受惊之后的反应也不像别的孩子,不哭闹,甚至连个气儿都不吭。 此时此刻,他所有的情绪,无助、恐惧,只有一个人知道。 瘦小的身体在怀里无声地发抖,两条手臂紧紧地巴住他脖子,面颊贴在颈侧,软软凉凉的。 张起灵单手托着他屁股,迟疑了一下,另一只手还是落在他的背上。 听到此处,吴邪脸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 自己身上发生的往事冷不防从他人口中听来,感觉十分奇异。 他抬眼偷看张起灵的表情,对方居然也在看他。黑亮的眼睛澄明依旧,仿佛能够看尽天下事,眼神却是专注温柔的。 吴邪被他看得心漏跳了半拍。 张起灵看的好像又不是他,而是一个旧时光的影子。 从那以后,吴邪似乎是认定了张起灵。 他有时停下来回个头,就能看到吴邪像只小鸭子迈开笨拙的脚步,嗒嗒嗒地跟上来,扯扯他的衣摆,对他笑一笑。 与预料的不同,吴邪非但不孤僻,还是个笑起来很温暖的小孩儿。 至少让他觉得温暖。 如果张起灵牵住他的小手,他会笑得更开。 张起灵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脉门,紊乱的脉象说明了一切,是极为罕见并注定早夭的三阴绝脉。 他不动声色地看一眼身边的小不点,吴邪正仰着脖子偷看他。 天道并不公允,这样无忧无虑,心地善良的孩子,却无法拥有完整的人生。 每天吴邪做完功课就会来找他。 吴邪喜欢趴在他的膝头午睡,有时会攥着他的手指。幼儿体温高,捂得暖烘烘的,就像抱了个暖炉。 逢年过节,京中都有灯会。 家里大人不许吴邪夜里出门,别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谈论时,他都钦羡不已。 今天的吴邪无精打采的,因为散学时他听见几个同窗弟子说,今夜集市有庙会看,闻名遐迩的彩戏团也会来。 小孩的心事都在脸上,张起灵知道他对那种热闹向往已久。他等着吴邪央求他带他去,可是不知是吴邪太懂事,还是从未敢这样奢望过,失落之余,那愁眉苦脸的小人竟忍着只字未提。 入了夜,吴邪例行喝了药,乖乖躺到了被窝里。 陈妈妈照看了一会,便掩门退了出去。 月如银盘,色正浓。 吴邪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推开窗户,趴在窗沿上,一脸落寞。 忽然眼前一亮,一盏兔子灯晃晃悠悠升起来,吴邪伸出手去截住,循着往下望去,正对上一对幽深的眼。 他激动地一下站了起来。 张起灵像只鹰那样飞进他的楼阁。 吴邪兴奋地要说话,被他轻轻掩住了嘴。他凑近,耳语了几句,吴邪双眼灵动地眨了眨,会意地点头,短短的手指竖起来贴在嘴巴上,冲他狡黠地笑了。 庙会热闹非凡。 张起灵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喧嚣的场合与他浑身不搭界。 他把吴邪驮在肩上,吴邪一手牵着兔子灯,一手举着小糖人,还在亢奋地不停扭动。左看右看,哪边都有趣,哪边都好玩,眼睛都不够用了。 夜空中忽然炸出一朵璀璨的花,张起灵环顾一番,最终选择带他飞上最高那间酒家的房顶。吴邪抱着他的脖子,盯着空中的烟花,看得眼都发直了。 脖子忽然有些湿热,风一吹凉飕飕的,张起灵侧目,只看到吴邪毛茸茸的头顶心。吴邪抱着他不撒手,也不肯抬头,更多温热的液体沿着脖子淌进领子里,一路滑到心口上。 吴邪总是笑呵呵的,这是他第一次在张起灵面前哭鼻子。不是委屈,不是伤心,不像普通孩子那样一哭就恨不得声嘶力竭被全天下知道,他只是默默地流了许多眼泪,把张起灵的前襟弄湿了一大片。 那个几年,大概就是张起灵此生度过的最为恬静平和的日子。 此后一段时间,吴邪从他身边消失了。 而用他换来的几年边疆暂时安定,也在这时候再次打破了。 大君是草原的雄鹰,只能冲向蓝天。 这一次蛮族卷土重来,大君连同两位儿子也亲自带军出征,势如破竹。 边陲防线岌岌可危,一夜之间,张起灵沦为阶下囚。他是谈判的筹码,被当做牵制大君的杀手锏严加看管起来。 奇怪的是他毫无反抗之意,从头至尾都表现得非常合作。 在死牢里张起灵见到了皇帝。 他来到中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面见中原的皇帝。 一照面,皇帝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这位蛮族青年深黑的眼珠似乎让他忆起一些过去的事。 什么时候,在何处见过,却是怎么也记不得了。 张起灵的双眼平静无波,唯有懂他的人才能看出,里面正酝酿着滔天巨浪。 真的亲人,假的族人。 真的族人,假的敌人。 最终只能是,他哪里都不属于,哪里都不属于他。 所有经历的痛苦和磨难,都是为了今天,从今天开始,他主宰自己,主宰天命。 张起灵越狱了。 从天子脚下的死牢里,越狱了。 街头巷尾贴满了通缉的告示,京城宵禁戒严,满城的官兵都在搜捕这个人,可他就如同飞天遁地了一般,杳无踪迹。 城北一处荒废的橘林里,悄无声息蛰伏着一支军队。 张海客走上前去,一撩摆,对着男人无声叩拜。他身后黑压压一片人头,几百武士齐齐跪下,像一场静默庄严的典礼。 张起灵从海杏手中拿回黑金古刀,他望着眼前这些人,这就是他远征的起点。 不过几个月的时间,蛮族入关,碾压了边陲数个重镇。 如日中天之际,一个人的出现,彻底扭转了战局。 并且这个人将在未来的很多年之内,成为蛮族人心中的噩梦。 阿提灭受到重创的消息,传到京城时恐怕已成旧闻。吴三省这个名字一举成为口口相传的传奇,男孩子们做游戏时争相扮演的大英雄。 张起灵自然也听说了,当天晚上他就梦见了吴邪。 他知道吴邪眼下住在北郊的山居中。随着年龄渐长,他的病情加重了,如传闻所言,三阴绝脉之人,命长不过十载。 西风纵 下 洗髓 对于那段山居生活,吴邪只有些隐约的印象。 双亲为了他的不治之症,遍访天下名医,各种珍品药材用起来毫不吝惜。可说他前半生吃进去的药,比喝下去的水还要多。 然而吴邪的身体还是以可见的速度日渐衰弱了下去,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刚在山中度过了七岁生辰,公务繁忙的父亲从京中赶了来。简朴家庭的小宴,其乐融融,仿佛吴邪将不久于世的阴霾从不曾笼罩在所有人心头。直至吃了寿面,吴夫人终是再无法强作欢颜,搂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 小手搭在母亲肩上,像模像样哄拍着,吴邪竟还能笑着反过来安慰她。 那天吴邪许了一个愿,希望来世父母能够投胎当他的孩子,好给他机会报答今生无以为报的养育之恩。 春日午后,吴邪会在后院桃林中打盹。 桃花落满头,他便卧在一榻缤纷之中,愈发衬得面色苍白不忍赌。然而他的神态却是那样安详,教看的人内心也不由自主跟着宁静下来。 若无人打扰,张起灵可以看一下午。 嬷嬷的脚步声渐近,吴邪似有感应似的,缓缓翕开一线眼皮。 枝头微动,落下一瓣桃花,悠悠地,飘至他脸上。 吴邪任嬷嬷抱着,默默回首凝望偌大的树冠。 大约只是风。 那一日吴邪正困顿,忽被久违的人声闹醒。 他已有许久不曾听过如此嘈杂的人声了。 “恭喜老爷、夫人,这便是货真价实的血玉!” “大哥,大嫂,吴邪是有福之人,冥冥中自有神明庇护。” “嘿,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侄子你可得好好谢谢三叔我。” 吴邪看到众人济济一堂,连久未见的二叔和三叔都来了。 又看到母亲欣喜落泪,父亲湿着眼眶,拿来一枚殷红如血的坠子挂在他颈上。 相传北冥有重火鸟泣血九九八十一日,泣出最后一滴心尖血,化为血玉,可生死人,肉白骨,得之如得第二条性命。 从有了吴邪,吴家阖家上下已经寻了多少年,哪怕只是传说中的宝物,也从未放弃过找寻。 吴三省出征途中,经过饥荒之地,曾救下一位老者。老人说自己的故土远在漠北,而漠北世代都是蛮族领土。当时军中有人建议杀掉那老头,吴三省没有那么做,反而随军带着北上,在一个深夜将他放回了故地。 黑夜里,老头的眼中放出矍铄的光。 “多年前我远离故乡,去往中原,为了找寻我的女儿。” 吴三省缄口听着。 “我的丫头爱上了一个中原小子,甘愿舍弃成为大阏氏的机会,随他来到中原。我找了许多年,知道那个男人最终辜负了她,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的一条命没有了。” 他打量着吴三省,后取出一个破破烂烂的布袋来,“这里头是她的第二条生命,但是,我想她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他把那布包抛给吴三省,自己慢悠悠往大漠里走去。 吴三省从布袋里倒出一枚猩红的石头,形状像极了传说中的血玉,正欲问个清楚,茫茫大漠,哪里还有老头的影子。 暴雨无情,打落一树桃花。 吴邪罔顾嬷嬷禁止开窗以防着凉的告诫,偷偷开了半扇,对着后院一地的落英忧心忡忡。 明明还未到凋零时,却扭不转天意如此,或许这就叫无可奈何花落去吧。 正当此时,林中竟走出一个人来。黑乎乎的人影,随着越走越近,那身形愈发熟悉。 吴邪揉揉眼睛,猛地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跳窗而出,奔向来人。 “大哥哥!” 跑近了吴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张起灵面色煞白,脸上身上多处血痕,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 吴邪心里怕极了,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腿。 张起灵从未有哪一刻像这样脆弱,也从未有哪一刻像这样坚强。 他跪下来,抱住吴邪小小的身板。魂灵开始抽离之际,张起灵想着,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死法了。 吴邪从来不知道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流出这么多的血,被雨冲刷着,一地残红里蜿蜒着的是一股股血水。 小身板努力支撑着两个人的重量,直到看见张起灵后心插着的半截断剑,他才无助地哭了起来。 “别死……求你,不要死……” 张起灵没有听见他的请求,如无意外,应该永远都听不见了。 吴邪久居山中不闻世事,殊不知京中早已人心惶惶。 保密得再严,圣上遇刺的消息终究还是不胫而走,百姓惴惴地关起门来,各自小声议论着要变天了。 说蛮贼区区百余人,视十万禁宫守卫于无物,大杀四方。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就算是蛮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人之躯,未生个三头六臂,以卵击石,如何从万千刀头讨得着好。 张起灵虽然从乱箭中逃脱,却身负重伤,拖着最后一口气,直到见到了吴邪才倒下。 死去的张起灵趴在地上,血水从他的身下往四面八方流散。吴邪跪在旁边,无法阻止他继续流血,无法阻止他的死亡。 吴邪对死一点也不陌生,可以说时时笼罩着他,可即便知道自己顶多只有活到十岁的命,他也一直活得很乐观豁达。 他第一次明白死亡竟能让人如此痛苦,五脏六腑揪作一团,搅成鲜血淋漓的渣。 哭得胸口发闷,假如他就此哭晕过去的话,张起灵就当真活不了了。 吴邪摸着颈子里,想起还有这么一件宝贝,吃了死人也能活过来。他拽下血玉,转手塞进张起灵嘴里。 说来也奇,那血玉原本硬如顽石,遇血即化,顺着张起灵的咽喉沁入心脉。 说张起灵鬼门关前走一遭,起死回生后四肢百骸剧痛无比,挣扎着撑开眼皮,吴邪焦急哭泣的脸落入眼底。 见他有所反应,竟真活了过来,吴邪又惊又喜,一头扑入他怀中大哭起来。 张起灵摸他的脖子,只摸到一截扯断的红绳,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尽全力抱紧他。 吴邪摸到一手血,忙松手唯恐弄痛了他,张起灵却将他搂得更紧,任伤口涌出更多鲜血,也不撒手。 吴邪哭得连打几个嗝,断断续续地说:“我去叫、齐大夫、来救你!” “不要对任何人说。”张起灵元气亏损,讲完一句话已经很费力。 如若被人发现行藏,只会累及吴家人。张起灵强撑起来,吴邪还巴巴地望着他,他将吴邪凉飕飕的小手贴在脸上,郑重道:“我不会让你死。” 看他身影渐隐,吴邪恍惚地回到房内。嬷嬷被他这一身血吓得魂飞魄散,仔细查了三遍,才确信这些血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又会是谁的? 当时谁都没有闲暇追究了,同一天吴邪经历了大悲和大喜,情绪起落过大,又淋了雨,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之后断断续续低烧不退,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前来问诊的大夫个个摇头,吴夫人几欲哭断肠。 先吴邪一步去的是皇帝,未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人寰,朝政大乱。吴一穷国事家事两头焦头烂额,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吴邪大限将至,血玉已失,绝了曾燃起过的希望。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一穷抚着夫人的肩膀,望着床褥间几乎瘦没了的孩子,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唉……我儿命苦,让他安心去吧。” 但凡还有一线希望,谁家父母甘心舍弃自己的骨肉? 齐大夫似乎有话要说。 “老夫还有一法,或可一试。” 吴一穷自然愿闻其详。 说蛮族有一位奇医,医术超凡入圣,或有回天之力。巧不巧,那奇人游历中原,此时正在北边的潜云山中。 到了这个时候,还有什么避讳,当然是救命要紧。 “若吴相放心得下,齐某愿代送小公子上山求医。” 吴夫人跪了下去,泪如泉涌。 吴一穷接急召进宫,朝中几派政党斗得不可开交,甚至有人提出从边关调兵回来弹压各路虎视眈眈意图篡位的人马。 弃战回朝的命令传到了西凉,吴三省仍旧坚持己见扛住压力,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掷地有声,执意乘胜追击,一路碾轧过西阳关,将蛮族赶回了北边的大漠,才算是保将来十年国泰民安。这是后话。 吴家的车队一直送到潜云山脚下,齐大夫示意夫人留步。 神医不喜闹,不宜大张旗鼓,最后换了一辆轻车小辇,由齐大夫陪护着上山。 山腰处果然有座茅庐,齐大夫也不叩门,反而径直将吴邪抱进屋中。 吴邪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屋内除了齐大夫外,还有一人。 齐大夫说:“你要的人,我已带来,业已按照你的说法对他父母说了,你尽可放心。欠你的情,我还清了。” 那人说:“不,算我承你一个情。” 齐大夫叹气道:“你说的那法子,太过刚猛,对双方损害都极大,刚过易折,你确定这孩子能扛得住?” 那人说:“我不会让他死。” 齐大夫摇摇头,知道这人决定了的事谁也扭转不了,无可奈何摇着头出去了。 张起灵摸了摸吴邪热得不正常的脸颊,又说了一次。 “我不会让你死。” 张起灵所指的办法,就是洗髓伐脉。 此过程十分繁复漫长,需得九日清尽体内旧髓,九日伐脉易经,九日脱胎换髓。其中任一环节出了差池,前功尽弃,双方俱损。 而吴邪的底子太过薄弱,极有可能撑不过第一个九日。 张起灵从木匣内取出一株灵芝,齐大夫眼前一亮,唏嘘不已:“真真是当世无双的珍品,莫非是……唉,宫中藏品,自非凡物,本来老夫这辈子都无缘得见。” 东西自然是张起灵从皇宫里抢来的,他撕下一块塞入吴邪口中,令他含在舌底,权当吊命之用。 果然是仙草,含了片刻,昏迷多时的吴邪竟有些动静,似要醒来。 迷迷糊糊瞧见张起灵的脸,他第一个就是笑,哪怕小脸已枯瘦得陷了下去,却还真心实意地笑着。 老齐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张起灵摸他头顶,沿着头颅摸到后颈,随后吴邪颈间一麻,嘴角还微勾着,就此晕了过去。 吴邪气海已破,精气神俱散,尽管人无意识,洗髓之时,五内仍会如焚烧般疼痛。若不是张起灵以真气护他心脉,怕是他就要疼死过去。 渡血的长针刺入张吴二人的胸口,涓滴心血自张起灵的心头流出,流入吴邪体内。一根极细的皮管,此时就是两者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血脉相连。 如此这般,吴邪一面放血,一面接受张起灵渡予他的心血,竟真的支撑过九日。 之后就全赖张起灵的本事了,需以内力强行冲破吴邪体内阻滞要碍。这说来容易,若是放在平时,凭他的内力自是不在话下,只不过先前九日又是放血又是连番耗损真气,老齐也不由得替他捏把汗,说到底也不过二十不到的小子。 张起灵却着实令他惊奇,难以想象竟有人能在这点年纪练成如此深厚的内功。要知道招式易学,内家修为最是难练,自小习武者,一般三十岁之前也极少有成气候的。正因为内功修炼最是枯燥艰深,心浮气躁的年轻人几乎没有能沉下心来苦练的。 如今亲眼见证,张起灵的内力竟是浩瀚如海。世人只看这结果,又有谁会去细想他曾经付出了超乎常人千万倍的刻苦。 再充沛的真气,总也有不继的时候。 破了气海的吴邪犹如一个无底深渊,张起灵的真气只出不进,只有源源不断地输出,然后石沉大海,无迹可寻。 他却丝毫没有中断的意思,到了后几日,脑门上也终于见了汗。彼时运功正到紧要关头,张起灵真气不继,一再强提的结果不外乎自损修为,他也在所不惜。 最后损耗了几近五成的内力修为,张起灵竟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老齐终也不得不承认,这冷面的番邦蛮人,心却不是冷的,骨子里倒是条有血有肉的汉子。 人事已尽,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吴邪能否顺利渡了此劫,也总是不留遗憾了。 这一拖就是两个月,吴邪一直撑着,却也始终没有醒来。 时间久得让人灰心,山下的吴氏夫妇已逐渐在悲痛中接受了现实,连老齐都差不多放弃了希望。 尚未妥协的人有两个。仿佛能够感应对方的意志一般,张起灵知道吴邪想要醒过来,吴邪似乎也知道有人在等着他。 鸟鸣山更幽。 如常,张起灵助吴邪调整内息,流转过一个小周天,把人塞进被窝中,为他掖好被角后,才掩门而出,走入林中。 他自站了一会,枝头倏地飞下一道人影来,正是一身劲装的张海客。 这两个月张起灵看似都躲在山上,其实暗地里动作频频。皇帝已死,朝政乱成了一锅粥,他的人马已经重新集结等待召唤。 张起灵从不是那笼中之鸟,他是鲲鹏,心如平原跑马,志在万里江山。只不过眼下手中这股势力尚不成气候,他比谁都深谙韬光养晦之道,自然知晓京都终非久留之地。 塞北却也是回不去的。当初纵马离开时,就绝了重归故里的念头。 更何况,比起两个多月前,又多了一些牵绊。 脑海中又浮现小人病中的样子。吴家立场明确,不存在拉拢的可能,因此吴邪与他注定不是同路人,也许未来某天会站在对立面上。其实从一开始,就不该如此亲近,可有些时候缘分到了,真的是没办法的事。 张起灵甚至起过念头就这样带着吴邪一走了之,反正他父母也死了心,天涯海角,反正要带在身边。 也差不多是该作出决定的时候了,交代了海客,他又回到房内,不期然地对上吴邪睁大的双眼,正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吴邪总算是醒了,这么说也不确切,因为他只是最初醒了一下子,不多时便又睡着了。整个人像经历了一场浩劫那样,沉沉地睡过去。 张起灵没有掌灯,就那么在黑暗中坐了一宿。 他想着许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吴邪对他刀刃相向的样子。 吴邪的腹部有一道疤,是先前破气海时留下的。那却不仅仅是一道疤,随着年龄增长疤痕自会消散,疤痕底下的图腾才是历久的。那是张起灵用自己的心头血作引,为他刺上的标记。 是独属于他,只有他才能令之显形的记号。 东边逐渐泛起熹微的亮光,张起灵还保持着入夜前的坐姿,趁天际彻底放亮之前站立起来,将半块玉佩重新置于吴邪枕下,另半块兀自妥帖地收藏起来。 “再见了,吴邪。” 老齐领着喜出望外的吴氏夫妇上山时,草庐中已找不见张起灵的踪影。 吴邪大梦初醒,懵懵懂懂的,竟是连爹妈都认不出了,自然早忘了还有那么一号人。只是偶尔午夜梦回,梦中那个幽深的眼神,不知为何总让他感觉伤感又怀恋。 那日一别,张起灵再未踏足中原,也没有回去漠北故乡,而是在两地交界的边陲大漠中定居下来,成了一方称霸的马贼。 直到多年后,与吴邪在大漠重逢,张起灵仿佛听见了自己全身血液奔涌起来的声音。 西风纵 下 万中无一 一室和寂。 吴邪的手指在无意地拨弄着,两条玉鱼在他手中合上分开,咔嗒作响。 张起灵隔着一张床的距离,平静地望着他。 吴邪却是无法平静的,内心早已起了狂澜。 他救过他的命,他是大漠里横行无忌的马匪。 他给过他最温柔坚定的怀抱,他也杀过他的君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反贼。 若是放在重逢之前,吴邪一定能对着朗朗乾坤指天誓日,弑君之罪,罪大恶极。现如今,他还是会这么说——他也的确是这样说的,只是说的时候,不知为何,口吻里更多了一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于义,为人臣子,当恪尽职守,忠诚不二。于情,他欠张起灵的,岂止是一条命,简直一辈子都还不清。 吴邪很想问问张起灵为什么舍命相救,在他心中,又究竟把自己放在了什么地位。无论如何,这个人,当真教他又爱又恨。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什么西阳关之争,都是幌子,三叔和图萨不过两枚棋子,大局尽在一人一手掌握。他运筹帷幄,甚至不必亲自出面,待到蛮族和中原两败俱伤,方可出面坐收渔翁之利。” 吴邪终于撕开了两人间最后一层薄纱。 他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平静,并用自认足够犀利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张起灵的脸上。 “是。”张起灵坦然地承认了。 吴邪被他毫不遮掩的态度噎了一下,很想骂娘,于是使劲闭眼稳住心神。 前一刻还是携手逃亡的盟友,后一刻就成了对立的外族,这世上的事,你说奇妙不奇妙? “你算无遗策,是否早已料到自己有朝一日龙游浅滩受困于此?不,这或许也是你的计谋……”吴邪的手有些疲惫地垂下,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我也是你的棋子之一。” “不是。”张起灵一对招子幽深如井,越过石床,仿佛隔着比千年更遥远的空气,望着他,“你从来不在计划之中。” 吴邪刚平静了些许的心绪,却被他紧接着一句话搅得五内激荡,心神难宁—— “吴邪,当我的阏氏吧。” 地点是阴森可怖的活死人墓,对象也不是什么如花美眷。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张起灵,能求婚求得这样不拘一格、不理世俗了。 吴邪面无表情,只有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的心焦,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又一个念头。张起灵果然比他想象中更深不可测,多年蛰伏,卧薪尝胆,夺回蛮族大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出去之后第一件事该是将这消息传书与三叔,提醒他切不可直取敌军腹地,防得这位新任大君平了蛮族内乱,又转过头来趁火打劫。 忽然他像是想到什么,嘿嘿笑了,不知是不是这环境太过压抑,将好好的人逼得有些癫狂。 吴邪嘴角带着笑,说:“适才我在想,若不是被困在这鬼地方,怕是我们也不会像这般相对而坐了。” 刀剑相向,你死我活,才合时宜。 “所以有些坏事,也许并不坏得那么彻底。” 就像有些恶人,未尝没有善的一面。 吴邪始终无法把张起灵当成坏人看待,或许是因为他对着他的时候,从来只有善意。 吴邪起身,人晃了晃,眼前有些昏花,是数日未进食饿的。他拍拍衣摆上沾到的尘土,绕过床走到对面。 许是烛光底下看人,连那张总是闷得没表情的脸,竟也显得温柔起来。 吴邪就这么站在张起灵跟前,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用标准登徒子调戏大姑娘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仿佛知道张起灵一定会纵容他,否则像他这么爱惜小命的人,不会做出这样嫌命长的举动。 张起灵也在看他,看着这个自己很久以前就相中的人。 “算算时间,你的人也该在寻思方法救你了。若是他们救得你,我也跟着沾光,该掰扯的恩恩怨怨,我们出去清算。若是救不得你,咱俩就凑合凑合死同椁了。嘿,你是大君,我不过草芥,不管怎么看,横竖我都不亏。” 张起灵安静地听他说,笑对生死是多少自诩英雄豪杰都做不到的事,这一方小小的不见天日的墓穴里,吴邪却能有这番气度,教他如何不为之折服? 你比你想象的优秀太多。 张起灵执起他的手,移到唇边,亲吻他的手背。 吴邪对着他跪坐下来,叹息道:“我忽然不是太想出去了。”说着,便欺身而上,张起灵从善如流地搂了他腰,双双向后倒去。 吴邪觉得自己一定是饿晕了头,竟会觉得尝到的嘴唇胜却人间珍馐无数。他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耍流氓的天分,对着张起灵大动手脚,连摸带蹭,像是要把上一回受到的轻薄连本带利讨回来。 张起灵就从容得多,任他巴在身上像只小奶狗那样拱来拱去,又舔又闻,手掌始终稳稳当当扣在他腰间。 唇分不过片刻,又急切地胶合到一处去,张起灵仿佛不需要呼吸一般,吴邪没他功夫佳,自然憋得脸通红。 衣衫拱得凌乱,更乱的是两人的呼吸声,凑得太近,近得吴邪看不清他的五官,只有两道刃似的眼光,无比熟悉,十年如一。 吴邪已然什么体面都不顾了,自己动手解了腰带,衣服失了禁锢,可有可无地披在身上,他索性扯得更开一些,露出一线白花花的胸腹。他脸上有种奇特的坚定,有一刹那张起灵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自己,那表情之下的意味是“准备好了”。 义无反顾地随时准备要去死。 吴邪既无法罔顾忠孝礼义,也无法背情弃义辜负张起灵,所以他永远不可能做出撇下一切随他浪迹天涯的事来。 所以今天,就让他放纵一回吧。 吴邪勾起嘴角,呼吸仍然有些急促:“不管你是谁,反正我们都要死在一起了,那我情愿死得痛快点。” 他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 看来他已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理由。 “一起来做个风流鬼吧……” 有一刹那张起灵痛恨吴邪的正直端方。 一把扯落他随手拿来束发的布条,一头青丝铺下,俊美的五官平添三分脆弱。几根脱落的发丝缠绕在指尖,张起灵随手握紧,细丝绷到了极限却未断,一如它主人的性子,柔韧,但从不柔弱。 张起灵摸进他衣内,大力揉着腰身,仿佛要把他掰开了揉碎了吃进肚里。吴邪分腿坐于他大腿上,也不遑多让,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倾身吻上。 口舌之间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即便这样也甘之如饴地尽数吞下肚去。与其说是情人间的缠绵,倒不如说是仇人间的较量。 此时此刻,仇人,还是情人,谁分得清? 怕是连他们自己都分不清了。 吴邪浑身都热,更甚于春 药那一次,好像全身再承受不住一丁点衣物的重量,他脱光了衣服,甚至做出了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当着张起灵的面抚摸着自己。 张起灵目不转睛地看他的放浪的样子,目光随着吴邪的手经由脖子滑到胸口,两指捻住乳头,来回转动,他的两腮绯红,眼底浮现出迷乱的神色。高翘的阳具直指张起灵胸膛,简直就像呼唤他来侵犯一样。 张起灵抬手覆上他胯间,立刻掌握了主动权,覆着薄茧的手心包拢住吴邪那话儿,上上下下都照顾到,然后二指捏住龟头,一松一紧挤压着马眼。吴邪随着他的动作抽颤起来,腰里一阵阵发软,只能靠着他的肩支撑身体。 张起灵并不打算立刻满足他,放缓了手势,手指却向后滑去,拢上柔软的臀肉,吴邪好脾气的任他揉捏,脑袋蒸得昏沉,枕在他肩头,呼出的热气直灌入他耳内。 玉制小瓶倾倒在一边,吴邪涨红了脸,看张起灵挑了一大坨透明药膏在指尖,探入他双臀间的沟壑,中指在穴口处揉按。 “夫人,我进来了。”张起灵吻吻吴邪的耳朵,中指第一个指节没入了他的身体。 吴邪正抗议到一半:“你才夫……啊……” “嗯,叫为夫何事?” 这回吴邪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药是好药,遇热即化,借着药膏的润滑,第一根手指进入得还算顺利。肉壁紧贴手指,张起灵试着抽出一些,竟感到一大股力吸住他阻止他离开,他的下腹一瞬间就热了起来。 吴邪姿势十分不雅地跨于他腰间,更难以启齿的是张起灵插在他屁股里的两根手指,旋转着摩擦肉壁,故意勾起指头四处乱按一番,也不知按到了哪里,竟让他舒服得险些喷了出来。 悉心开拓后的小洞变得温软如水,为他打开,三指齐入也来者不拒乖乖吞下。几番试探后,吴邪体内妙处他已了若指掌,手指出入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刺激那处,搅得洞内湿润不已。 幽闭的石室,四壁之间回荡着轻微的水声,三指在后穴进出和搅动,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能感觉得到,吴邪听着咕啾声有点难为情,干脆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幸而吴邪还没忘掉最终的目的,他握住张起灵蓄势待发的阳物,拿手抚慰了一会儿,便坐直了身子,欲言又止地看他。吴邪不用说话张起灵也知道,这是想叫他进去了。 吴邪执意由他自己来。 张起灵掰开他臀瓣的双手改为扶住他的腰,吴邪叉开腿,扶着他的阳具,笨拙地对准了后头的入口。 手指毕竟和阳具有差,张起灵那话儿又是万中无一的神器,连龟头都比一般人大得多,此时如烧红的铁棍一般抵在洞口,吴邪吃过,更知道它的雄伟,不敢怠慢。 吴邪一手扶着张起灵肩膀,一手扶正他的大器,犹犹豫豫地往下坐了一截。洞口一下子撑到了极限,吴邪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被一把利刃劈开,立刻吓得不敢再动了。下体陌生的饱胀感令他有些畏惧,求救地望向张起灵。 他看不到情况,所以更慌张,其实只不过进去了一小段,连龟头都还未全部进去。 这般不上不下,张起灵虽是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火烧火燎,就好比在沙漠中跋涉了十几天的旅人,本来没什么,却在看到绿洲的那一刻惊觉嗓子干得快要冒烟。 想贯穿吴邪,占有他,在他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留下自己的气味。 张起灵抓住他的腰,挺胯往上一送,吴邪都没反应过来,只来得及张了张嘴,他就整根捅了进来。 一声短促的惊呼之后,似乎不是太痛,也没有被捅得屁股开花。 吴邪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与他这亲密无间的距离,生平第一次与人这样肌肤相亲,不能免俗地害起臊来,一时无措地手都不知搁哪好。 张起灵抬起他的胳膊环住脖子,向上顶了顶,“动动看。” 吴邪小心翼翼地提起臀部,异物在身体内部摩擦的感觉异常清晰,尺寸、硬度和热度都清晰可辨。习惯之后倒也不太难受,吴邪跨坐在他腰间,起起落落,汗湿的几缕鬓发贴住脸颊。 张起灵将主动权全部交出,有一搭没一搭地摸他的大腿,只偶尔配合地往上顶一顶,却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每次都能正正好好顶到痒处,吴邪总会随着他的动作微微一颤。 动得腰酸,吴邪索性坐他身上休息喘气,体内却荡着不平的欲念。插在里头不动,成了另外一种折磨,从尾椎泛起一阵麻痒,内部紧缩蠕动,渴望着更多的抚慰。 他不开口,张起灵也不动,吴邪拉不下脸来求他操自己。血热得他浑身发痒,手不由自主地在颈肩和胸口游走,想要通过这种方式抚平体内的燥热。摸着摸着,竟自得其乐玩起乳头来,指尖揉着乳晕,似乎还觉得不够舒适,又两指捏住乳头扭转。 张起灵看得眼都不眨,像是要把吴邪这副淫荡的样子牢牢刻在脑子里。 吴邪拨弄着乳头,身上爽快了,难以自制地摇晃着屁股,粗大的阳具还插在里面,被他一并碾磨挤压着,张起灵下体粗硬的毛发磨得他穴口痒痒的,里面也更痒了。 就这节骨眼上,张起灵故意在甬道内缓缓地戳弄,挠得人心痒。吴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全无威力,倒是被桃红的眼梢泄露了春情。 “小哥,快些……”他终究还是投降示弱,张起灵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吻下去。 就在吴邪被这个长吻整得快要窒息时,体内的巨物忽然一下顶到最深处,他连呻吟都被张起灵吞进了口中。 张起灵双手托住他的屁股,轻而易举地托着他上上下下,吴邪堂堂七尺男儿,在他面前仿佛成了三岁幼童。不过此时的吴邪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张起灵次次插透,顶得他坐也坐不稳,不得不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才勉强没被这阵狂风骤雨掀下去。 张起灵将他托起又突然松手,吴邪落下正重重坐在他怒指向天的肉柱上。 “啊啊!”吴邪喉咙里扯出一段变了调子的呻吟,脚趾都绷紧到发白,手指甲在张起灵的背后一抓,留下八道血痕。 左乳被一口叼住,吴邪浑身抖了抖,双目迷离,显然已经爽到濒临失神。张起灵下边勇猛地肏他,一边吃他的奶头,牙齿叼着发硬的乳尖研磨,然后狠狠往嘴里吸。左边完了换右边,将他双乳都吃得红肿发亮。 一丝丝疼痛嵌在无边的欲望浪潮里,可以忽略不计,吴邪甚至希望他让自己更痛些,才不至于在惊涛骇浪中没了顶。 吴邪感到下腹热得不同寻常,侧腰开始浮现黛青色的云纹,范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扩大,蔓延到腹部和后腰,并且还有继续扩散的趋势。麟兽在吴邪的细皮白肉上露出全貌,踏云翘首,似乎在等待着承接什么。 吴邪不知这回又是怎么了,被插得有些惛懵,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 二人底下相连的那处潮呼呼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水。吴邪听着越来越大的水声,脸色越来越红,骤然想起张起灵先前对这文身的解释来—— 元精入身……他们现在这样,简直是入得不能再入了。 “你何时泄过了?”趁着张起灵观赏他文身的间歇,吴邪问道。他只当那些水声是张起灵射进去的精水。 “还未泄过。”张起灵用指尖在交合处抹了一把,正色道:“一大半是你的淫 水。” 吴邪发现在耍流氓这件事上,他还是输给了这个人。 耍流氓的精髓在于,道貌岸然,浑然天成。 他们默契地没有在关于什么水的问题上继续深究下去。吴邪是自知不敌,至于张起灵,信奉的一向是说得好不如干得好,之前那些对他来说都是开胃小菜,下面才真正要吃饱餮足。 张起灵搂着人一个翻滚,吴邪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压在了下面。他没有异议,因为张起灵根本没给他发表异议的机会,拉高吴邪的双腿,又深深地肏了进去。 显然这种姿势让张起灵更兴奋,阳物暴涨到最佳状态,重重插入,顶到吴邪穴内的销魂处,故意用茎头磨之,再缓缓抽出,每次都带出少许滑腻液体,是吴邪极为动情的证明。 吴邪双腿挂在他肩上,柔韧的身体打开到极限,全部用来承接这个人。 张起灵胸膛上的图腾浓黑如墨,有一瞬间吴邪产生了幻觉,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两头麒麟在交配,听从兽性原始的欲望,重复着亘古的动作。 “我好像有点明白,他们为何最终选择这样死法了……”吴邪梦呓般叹道。 困在此处,横竖是饿死、渴死,倒不如风流快活死。去他的马贼还是异族,此处没有立场没有是非,哪怕这里是幽冥地府,在吴邪眼中,它就是洞天福地了。 啪啪的肉响越来越急促,吴邪被他顶得简直无路可逃,几欲癫狂,情急之中又将他手臂抓住几道血印子。 忽然张起灵握住他的阳具,粗糙的指腹掐住阳筋。“呜……啊!”吴邪的脖子高高扬起,绷出一道优美的线,冲口而出的呻吟被他的唇舌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他们紧抱在一起,恨不得把两具身体融为一具,张起灵插到最深处,尽数射在了那温暖得如同故园的地方。 西风纵 尾声 吴邪和张起灵竟在多日粒米未进的情形下,干得昏天黑地。没人去计数,烛火熄了,没有人续上,像两头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相互撕咬、拥抱。 吴邪两条腿已经合不拢,腰杆一动就酸疼无比。有几回情至酣处欲仙欲死,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去,荒唐是荒唐了些,倒也不失为死得其所。 外头刮起了血雨腥风,无数孤魂飘在异乡硝烟未尽的热土上,遥遥无归期。然而这方寸之间,却有如化外之境,隔绝了十丈红尘,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这最后两缕抵死相守的魂灵。 吴邪披着外衫懒懒靠在床头,指尖一圈又一圈绕着张起灵的发梢玩。两人都披头散发,头发纠缠在一处,分不清你我。 不知道是第几天,也不知道是昼还是夜,感觉不到时间流逝,唯有体力大量流失。他们像是彻底被人遗忘了,吴邪瞥见墙角的枯骨,仿佛看到了百年后的自己。 如果没有不分场合地大干一场,或许还能多挣扎两天。 吴邪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个。 可他一点也不后悔。 干瘪的水囊再挤不出半滴水,吴邪一把甩开水囊,舔舔开裂的嘴唇,才发觉舌头也很粗糙。他饿得头晕,眼前闪着金光,饥火烧心,强忍着,沉默地靠住石壁,先前做那事搞得一身湿黏,此时身上不爽利,又有些发冷。 垂在身侧的手被身旁的人握住,一股纯净浑厚的真气自掌心渡入,帮他御寒,帮他捋顺一腔烦乱的内息。 最后一枚火折子燃尽,像有人兜头罩下一张密不透风的黑布,缓缓落下,把他们笼罩其中。 黑暗之中,寂静无声。张起灵修为很深,呼吸很浅,吴邪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相握的手是唯一的证明,证明自己并不是这世上最后一个活物…… 又不知过去几天,久而久之,吴邪开始精神恍惚,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一块石头,支撑着他没有疯魔的,就是张起灵握着他那只手。 他依稀看到两副嶙峋的骨架,肩比肩,手拉着手,正是张起灵和他自己。 他想抱住对方,像真正的眷侣那样,抱着死去。 可他不敢。勇气仿佛在之前耗尽了,那些爱慕之情,孺慕之思,不可说的,老爷们儿之间不兴腻歪,哭哭啼啼生离死别,要么扒光了痛快干一场,可是眼下,他就是想干,也没那气力了…… 吴邪觉得自己要死了,这一觉睡下去,就再醒不过来。 地面之上,风云际会。 蛮族大将煌烈造反,攻占王都歇讷,图萨象水桥遭人暗算,六个亲信死了四个,腹背受敌,仓皇逃命,蛮族一夜之间易主,后院起火,前线溃不成军。王八邱大喜,下令乘胜追击,吴三省到底是老狐狸,穷寇莫追,这一追,怕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 几十万条命。 吴三省肯拼,也惜命,包括别人的命。 和王八邱这外来的和尚不同,吴三省在军中的威望远高于他,此时他态度坚决,一己担下延误战机之罪。王八邱急着争头功,却差不动任何一个营,暴跳如雷。 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吴三省的直觉告诉他,和图萨不同,这回对面真的来了个不得了的人 他最顾忌的是,时至今日吴邪依然下落不明,如果真是落在那个篡位者手上…… 大侄子,可得给老子争气些啊。 第二日,一个灰头土脸的胖子找上门来,说是有了吴邪的消息。潘子似与他相识,两相看厌。 胖子倒不含糊,狼吞虎咽塞饱了肚子,就领着他们找到了那处地宫。 潘子怎么也想不通小三爷怎么就跑到地底下去了,按胖子的推断,还给埋在挺深的地方。忽然他神色一敛,警觉地盯住北边,片刻后,一队人马自北边而来,看着装,不是自己人。 领队张海客也在打量潘子,海杏和胖子呛了几声,刚拔出刀来,就被兄长喝住。 “救人要紧。” 潘子皱了皱眉,胖子面上打着哈哈,心里转着小九九,已有些猜出那小哥的身份了。 一条大汉对准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抡起锤子就要开砸,被喝止。 “哎,你这一锤下去,崩断了横梁,就等收尸吧。依我看也甭收了,挖出来怕是也不能看的,整好就地入土为安,俩人还落一合葬,啧啧,真是鹣鲽情深,共效鱼水,被翻红浪……”胖子扯皮越来越没谱,潘子铁青着脸打断他。 不过这胖子自称摸金校尉,懂些掘墓挖坟的技巧,他的话还不得不听。 于是改从旁的一侧下铲,这盗洞一打,就是两天。胖子在一边指手画脚,两方人马轮流出力,暗中互相提防着。 潘子不知对方来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敢贸然采取行动。海客自然知晓他们底细,不过牵涉到吴家人,他也不会替主子拿主意。 地面传来些微震动,吴邪失去神志,无知无觉。 张起灵睁开眼。 有一刹那他竟然觉得遗憾。 也就是一动念罢了,活着,自然是比死了好。 灰尘伴随着光线漏下,张起灵抬手盖住吴邪的眼皮,在暗处待久了,不宜骤然接触光线,伤眼。 潘子喂吴邪喝了水,将人背出了地宫。从张起灵的神色里看不出任何一种情绪,海客海杏立在一旁,静候吩咐。 而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各自救了人,静默的两队人马一队往南一队向北,分道扬镳。 张起灵跨于马上,面颊比之前更瘦削,眼珠漆黑幽深。他最后望了吴邪一眼,拨转马头,海客海杏跟上,一行人绝尘而去。 吴邪并没有昏过去,只是虚脱地说不出话来。他越过潘子的肩膀,对着马背上的人影无声地道了句: “再见。” 再见面时,都不是这时的你与我了。 吴邪在军中休养了三天,元气恢复得差不多。 近期没有战事,三叔跟王八邱为了是否出兵一事彻底翻了脸,两拨人壁垒分明,不相往来。 吴邪掀开营帐,四下观望一番后,喊住一名看着机灵的小卒,问了最近的战况,最后拐弯抹角地问到对面的情况。 与他先前所想的差不多,歇讷城中的诸位皇子在哗变发生的第一时刻就选择了归降。之后图萨被捕,拒降,新大君将其立斩马下,正式结束了一个时代。 新大君无名无号,是个神秘人物,其霹雳手段让心存疑虑的人噤若寒蝉。有传言他的真实身份是图萨的亲生哥哥坤达,也有人跳出来说自己曾在西凉边陲的大漠里见过他,统领着一帮马匪。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更有甚者,恨不得把张起灵说成钟馗再世,杀得手足,足见其性情残暴,阎王见了他也要绕道而行。 吴邪听着这些市井里的流言,想起他陪着自己走这一路的点滴。他想跳出来为张起灵辩驳,不是这样的,却只能吞回肚子里。吴邪永远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况且,张起灵也从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什么。 只是一颗心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朝着那人倾斜过去。 张起灵此去落脚钟州,并未回到王都歇讷,对外亦无有动作,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情况不明朗,吴三省自然不会先敌而动。 他耐得住性子,却有人耐不住。 王八邱惟恐头功旁落,夜长梦多,决定趁蛮族内乱之际,一举击溃。重赏之下必有死夫,他点了七万精兵,连夜开拔,奇袭钟州。钟州地处峡谷,无险无阻,易攻难守,王八邱野心很大,想着擒贼擒王,一步登天。 这一步果然难于登天。 要不怎么说王八邱是蠢材,他举目望着谷道两侧的山地,想着蛮人善马术,不善于密林之中作战,于是下令兵分两路,五万人由峡谷出入口推进,另两万轻骑自两侧山道迂回而上,一举冲入钟州城内,直取敌上将,彼时敌人一定正面出城迎击,两军应交战于谷道,奇兵再由城内向城外突袭敌后方,杀他个措手不及,与主力军两头夹击,成合围之势。 他想瓮中捉鳖,却不成想自己成了那只被捉的鳖。 他们在谷道遭到伏击,擅长平原作战的蛮人竟都埋伏在两边的山林之中,对方将领一声令下,无数汉子骑着快马从山坡上冲下,声势如雷,口中高喊着:“杀——” 杀! 长蛇阵轻易就被冲散,五万人硬是让人拦腰结成两段,三万人堵在谷外进不来,两万人陷在谷里出不去,分兵出去那两万轻骑杳无音讯,怕是早在第一时间就让人歼灭。 一个黑衣劲装的汉子,策着乌云盖雪的汗血马,雪白的四蹄化作一道闪电,行如烈风,于千军万马中来回冲杀,手持乌金玄铁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血染红了天。 死里逃生回营报信的小兵语无伦次,颠来倒去说着,抖如筛糠,一闭上眼,那对森森冷冷的招子仿佛还在眼前,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 “是恶鬼……” 吴三省皱起眉头,这被形容成恶鬼的人,就是蛮族新的大君,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很多年,都将与他们为敌。 王八邱此举将他们推到极为被动的位置,逃回来的三万多人摆在那里,吴三省重新整编了队伍即日驰援。 他知道无论这一仗打赢还是打输,对于他来说都算是输了,因为张起灵的时代已经开始了,就从这里,就从这一仗。 吴邪收拾行装,准备随军一道,他说不清想看到什么样的结果,又或者根本哪种结果都是他不愿看到的。 然而这一仗最终还是没能打起来,京中来使急报,带来了圣旨,要求吴三省退守凉州城,信中虽未明说,但应该是负担不起这样连年的人力和物资的损耗了。 打一场仗,劳命又伤财。 蛮族经此一役,也是损失惨重,他们人口本就不多,这次又削减了至少一半的人,近十年恐怕是难以恢复元气了。又一朝易主,相信内政还多得是需要大君操烦的事。 对双方来说,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 白头河面上,泛着金鳞,像在上游撒了一把金粉,顺流而下,一条金带。若是夜晚来看,月色下的白头河就是银白色的。 关于白头河有一个传说,当地成了亲的男女新婚之夜来这条河里共浴,寓意白头相守。 与传说无关,眼下的气氛半点不缠绵,两方人马隔岸遥遥对望。吴三省认出了对面中间那人,是曾经的马匪头头哑巴张,毕竟非池中之物,心下有些感慨。 江风朔朔,吹乱吴邪的头发,他看到了张起灵,仍是骑着他的乌云,仍是一脸不合群的样子,难以想象他已经是一方霸主了。 张起灵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吴邪,他看到吴邪的手搭在腿边,他知道此时吴邪的手中正握着什么。 因为另外一半,正在他的手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他还是把那半条玉鱼留在了身边。 沿着河岸策马徐行,两边仇恨已久,互不信任,虎视眈眈地盯着,防止对方突然发难从对岸冲过来。 吴邪也扭头盯着,只不过他眼睛里的,始终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行至岔道,两分水流各奔东西。 张起灵最后隔岸投去意味不明的一眼,口中发出一声长而嘹亮的呼哨,这是马贼的习惯。他的人接到暗号,纷纷策马调头,尾随着他离去。 对于吴邪和张起灵来说,这无非是最好的结果。 吴邪不可能为了他当一个不忠不孝之人,如果强求,只是徒增痛苦。而张起灵也有他的抱负,从这一点上来说,或许今生无缘再见,才是最安全的。 没有战事,互不打扰,只要知道对方在天涯的另一边好好生活,也就够了。 张起灵曾经可以选择和吴邪一起死在地宫,他还是选择放走了他。 活着,总是难免有缺憾。 但活着,总是好的。 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